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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 安娜出生

发布日期:2020-09-03 10:51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孟菲斯的现代化与古典美融合成了异国情调,听见的是珠落玉盘的英语声,看见的是举止优雅的各种肤色的人,我仿佛来到一个童话王国,生活像梦幻一样美。

远处教堂传来的钟声,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真诚地告诉我,这不是童话王国,这里是美国,要生活就要有工作,有美元。

这不是建议,而是箴言。作为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新婚燕尔的女人,谁不想当一个全职太太,过一种散漫而愉悦的日子。但我不能,我们的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特别是我腹中躁动的小生命还需要奶粉钱。

我要出去打工,贺绍强一点也不反对,连说三个好字,还说:“你不懂英语,就由我负责把你推销出去。”说完还拍了拍胸口,脸上荡漾着兴奋,那架势就像一个房屋中介搞定了一套二手房,可以拿到两个百分点佣金一样。

我一下子找到两份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对白人夫妇家当保姆,照看孩子。这家的丈夫是个棉花商人,又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基督教的教义认为,人类是有原罪的,人类要赎罪,必须多做善事。马修有经济实力,又有做善事的意愿,于是就从中国领养了两个中国小孩。一个是女孩,名叫玛丽;另一个是六岁的男孩,名叫兵,是名残疾儿童,患有歪脖子病,由于长期在孤儿院生活,养成了胆小,不愿与人交谈的性格。来到这样一个虽然温馨,却很陌生的家庭,兵当然很不适应,他们雇我主要是让我陪兵玩。我用中文和兵说话,兵慢慢高兴起来,是种他乡遇故知的高兴,我们很快就混熟了。兵和我在一起时有说有笑,像换了人似的,马修夫妇见此情景,自然也很高兴,马修太太伊丽莎白竖起大拇指,表情有点夸张地说:“Casey,你真了不起,你是一把能开启孩童封闭心灵的钥匙。”

我教兵做游戏,讲故事,唱儿歌。有一次我教兵唱我母亲教我的儿歌:“爬山豆,藤儿长,爬坡爬坎去看娘,娘又远,路又长……”唱着唱着,我突然想起我黄泉之下的母亲,想起在地球另一边的亲人来,一个是阴阳两隔,一个是关山相阻,不禁潸然泪下。兵见我流泪,睁大了眼睛,歪着脖子怯生生地问:“阿姨,你怎么哭了?”见兵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猛然又想起他的身世来,心里一阵酸楚,一把把他搂过来,抱在怀里,心里叹息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泪水又流了出来。

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华人餐馆打工,是由我的一位教会朋友介绍的。餐馆不大,又坐落在黑人区,生意也就冷清,但餐馆有一个叫得响当当的名字:华北中餐馆。朋友告诉我说,那家餐馆本是一家夫妻店,不幸丈夫生病住院了,店里人手不够,急需招聘一名服务员,所以就推荐了我。

我去打工的第一天,老板娘接待了我,老板娘个儿不高,皮肤白皙,微胖。一见面,我正想跟她打招呼,她却突然冒出一句:“别叫我老板娘哟。”她这么一道封口令,把我已经到嘴边的寒暄话堵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我才说:“我没干过餐馆的活儿。”老板娘却爽快地说:“没啥,只要勤快就行,先把桌子、椅子擦一下吧。”

凭着我的年轻,也凭着我的手脚麻利,对于这种没有啥技术含量的工作,我也算无师自通。没过多久,我就把店堂里的桌椅擦拭了一遍,水汽未干的桌面像打了一层蜡,透亮透亮的。

老板娘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但平静的脸上分明写着两个字:满意。

送我出门时,她对我说:“明天你就来上班吧。”当她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肚皮上时,突然皱紧了眉头:“你怀孕了。”老板娘的眼光比八一路杨姐的眼光还毒得多,杨姐用的是疑问句,老板娘用的是陈述句。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只好如实招供:“是的。”隔了一会儿,老板娘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对我说:“我这里现在生意不好,许多人都不愿意来,你愿意来,手脚勤快,真是难得,你明天还是来上班吧。”我很感动,但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我对老板娘的印象很不好,因为一位顾客用餐后不愿意付小费,老板娘便与他吵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数落道,语速不快不慢而且抑扬顿挫,如果不是那些粗俗之词,完全可以当一种艺术来欣赏了。那位顾客只有招架之功,哪有还手之力,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我极力劝说老板娘:“算了算了。”老板娘终于住了嘴,让顾客悻悻而去。事后,我想,真可惜,她在这里开个小餐馆,如果在国内包装一下,看她的脱口秀,绝不输给周立波。

我后来对老板娘的印象又变好了,而且是越来越好。那一天,一位顾客喝完茶离去后,老板娘突然把我叫到她跟前,问我:“刚才那位顾客是喝的茶吗?”我答道:“是的。”她又问:“你填账单没有?”我答:“没有。”没填账单等于没有买单,于是我补充说:“茶钱由我来赔吧。”老板娘笑了:“做错事能够承认,很不错,以前有位服务员做错了,还狡辩,茶钱你不赔了,以后注意就行了。”

老板娘又问了我许多情况,最后,她拉着我的手说:“我姓郭,比你大一轮,都是属猴的,以后你就叫我大姐吧。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没过多久,我还真遇上件难事。我来美国前,贺绍强就借钱买了辆本田牌二手车,贺绍强本来就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人尚且如此,对车可想而知了,车脏了,他用水冲一冲,擦一擦就算完事。那一天,我突然心血来潮,想把车子彻底地清洗一遍。车子的外壳清洗完后,我开始清洗车子的内部,当我清洗到驾驶座下面时,觉得下面塞有东西,我伸手进去慢慢地将那件东西掏出来,那件东西乌黑、坚硬、冰冷,吓得我大叫一声,像扔掉一条毒蛇一样把它扔在地上,原来那是一把手枪。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是为如何处置那把手枪而辗转反侧的。我没有把车里藏有手枪的事告诉贺绍强,他已经因为“强奸案”而官司缠身了,加之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若他知道我们车内藏有手枪,他的三魂恐怕要吓掉两魂。

按照美国的法律,非法拥有枪支算重罪,我如果悄悄把手枪给扔掉,警方一旦查获,我们就背着非法拥有枪支和销毁赃物的罪名;如果不扔掉,就背着拥有枪支,甚至企图报复“强奸案”的当事人的罪名。

手枪变成了一只烫手的山芋,吃又吃不得,扔又扔不掉。

第二天上班,我有些神情恍惚,大姐问了我好几次,我才如实告诉了她,大姐很平静地说:“你快去把它拿来给我看看,注意不要让旁人知道了。”

我悄悄地把手枪取来,交到大姐手上,她接过手枪,欣喜得差点叫起来:“好啊,我兄弟就差这种型号的,现在全美国也很难找到这种老枪了。”她见我一脸疑惑,才道出个中缘由,原来她的弟弟是个手枪收藏者,手上正缺这种型号的老枪。

笼罩在我身上的乌云被大姐这么轻轻一吹,便云开日出了,而且还是一个互利互惠的结局。我和大姐的关系更亲密了,她对我的关照也更多了,贺绍强常常也来餐馆混饭吃。

如果日子就这样延伸下去,我们就心满意足了。尽管我们夫妻二人每天都这么劳累,但劳累的代价却是财富的积累,我们自己的房子会有的,孩子的奶粉钱也会有的,我们会在美国这个既是天堂也是地狱的土地上站稳脚跟,我们的美梦终将成真,我们的前途充满阳光。

但是,中国人最怕说“但是”二字,因为一旦说“但是”,后面总是凶多吉少了。比如,你是从政的,先说你的政绩辉煌,可以立座丰碑,如果用“但是”这么一转,你的政绩就乱麻一团了,顶多只能立座墓碑。不幸的是,“但是”二字就落在我们头上。

秋天来了,孟菲斯的秋天十分美丽,天空越发的湛蓝,越发的深远。枫叶红了,许多树木开始落叶了,银杏树的叶子由深绿变成了浅黄,像一只只蝴蝶,纷纷地飘下,凄美地和我们告别,然后就香消玉殒了。孟菲斯秋天的美总是带着几分伤感。

1998年10月11日,星期天,在孟菲斯大学图书馆里,发生了一件性骚扰事件,没想到的是,这件性骚扰案就像多米诺骨牌哗啦啦地倒下了,一发不可收拾,衍生出强奸案、故意伤害案,以及历时七年之久全美瞩目乃至全世界都关注的“安娜案”等等的故事来。除了贺绍强、齐小莲两位始作俑者外,被卷进这几宗案子里的还有我、刘金波、王玉鹏和几位尊敬的法官大人等。

就像当年愤青普林西普在萨拉热窝街头“砰砰”地开了两枪,给全世界人民带来巨大灾难一样,齐小莲“性骚扰”三个字一出口,也给我们的家庭带来了无数的麻烦和严重的伤害。

1998年感恩节那天,马修先生一家邀请我们去他们家过感恩节,感谢上帝赐予我们好收成,也有感谢我替他照顾两个小孩的意思。

我们来到马修夫妇的家,大家都很高兴。我去上洗手间时,发现内裤有一些血迹,我紧张了,回到客厅后,我悄悄地告诉了贺绍强。他一听,比我更紧张,马上去告诉了伊丽莎白,说我上午在超市购物时被人一脚踢中了肚子,现在流血了该怎么办。伊丽莎白听了,击鼓传花,马上告诉她的丈夫马修先生。马修听了,比贺绍强还紧张,他的紧张,倒不是怕我和上帝有约,在感恩节这天从他家里直接到上帝那里去做客,而是知道我没有医疗保险,上医院就要花大笔的钱。马修先生急忙开车把我送到一家小诊所,医生听说我是孕妇,被别人踢了肚皮而引起的出血后,摇着头,皱着眉,叫我们立即去大医院。

我们又立马驱车到一家圣弗朗西斯科医院,经过医生的检查和几个小时的观察,我没有继续流血了,身体也没有出现不适的感觉。大家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在远方隐约传来的感恩节的歌曲声中,离开了医院。

孟菲斯的秋天是美丽的,但冬天却是寒冷的,寒冷的不光是天气,还有我的心情。平安夜那一晚,孟菲斯下了一场雪,圣诞节早上起来望着窗外,到处银装素裹,上帝也知道孟菲斯上了点年纪,怕冷,一夜间给它披上了一件白莹莹的外套。我是重庆妹子,很久没看见过下雪了,自然兴奋不已。

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了,街上两旁的树挂着许多彩灯,一闪一闪的,为雪地涂上鲜艳的色彩。街上传来的圣诞音乐悠然而煽情,人们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兴高采烈地布置着家中的圣诞树。

我们的家什么也没布置,一是没钱,二是没心情。“强奸案”发生后,贺绍强被炒了鱿鱼,1050美元的收入没有了,全额奖学金也被停发了,全靠我打两份零工来维持生计,即使怀孕,我想吃一盒2.99美元的蛋卷都舍不得买,哪还有心情来过圣诞节。

望着窗外茫茫无际的大雪,我的心一阵冰冷,我又一次质疑我来美国的目的。我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女孩尽力了,但命运之神不让她活下去,女孩面带微笑,内心十分痛苦,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肆虐的时候回到上帝那里,难道……

我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就去洗衣房洗衣服,我把衣服放进洗衣机,刚直起身来时,突然听见“哐当”一声,我转身一看,地上一堆玻璃碴。原来是过道上一个硕大的玻璃灯罩突然掉下来,只差一点,就砸在我的头上,我惊出一身冷汗,此时,又觉得下身一股热流。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心里十分自责:“罗秦啊罗秦,你平时那么自信,为什么关键时刻你就雄不起了。”我又不停地祈祷:“上帝啊,帮帮我吧,让孩子在肚子里多待几天吧,这样孩子就会长大一点,就会健康一点。”

到了医院,医生一共给我打了三针保胎针,我情况稳定了,警报才解除了。医生问我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我说应该是在2月中旬的。医生看见我因为紧张,抑或失血而苍白的脸色,安慰我说:“别害怕,现在医学发达了,即使你现在把孩子生下来,也能养活,可能只有三磅。当然,如果能在母体中多待几天,对孩子的健康更有利。”我连声对医生说谢谢,长长地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我的宝贝又可以在我的肚皮中待上一段时间了。

1999年1月27日,我接到我律师打来的电话,说王玉鹏打我的案子和贺绍强强奸齐小莲的案子抵销了。我听了又气又急,第二天一早就和贺绍强一起去市法庭查询这个案子,当我得知我们的案子被无缘无故取消时,我心里一阵发怵,我突然感觉下身有股热流涌了上来。贺绍强拉起我,发疯一样开着车向医院驶去。我想,俗话说“好事不过三”,这次我真的要生了。到了医院,贺绍强把车停在医院门口,和护士一起七手八脚把我推进了治疗室,因为我以前来过,所以我的基本情况他们都知道,打针输液观察病情变化。

到了下午,我们才想起还没有吃午饭,而且车还停在医院门口的。

于是,贺绍强准备把车挪到医院的车库去。不一会,他回来有点沮丧地告诉我,车被贴了罚单,他准备去找医院出个证明,证明违章停车不是故意的。护士知道这个情况后对我们说:“不用担心,你们的罚单我们医院帮你出证明。”我们连忙道谢。

真的好事不过三,我的下身又开始出血了。医生严肃地问我们:“如果出现危险,是先救大人还是先救小孩?”这个问题对于贺绍强来说,难度不亚于哥德巴赫猜想,贺绍强一面搓着手,一面看着医生又看看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马上说:“不要管我,先救小孩。”其实,我心里对自己说:“小孩当然要救,但是我也不会死。小时候我从四楼跌到崖脚下都没死,曾祖母说过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现在怎么能死呢,孩子需要母亲,老公需要妻子啊。”医生们把麻醉罩罩在我的嘴巴和鼻子上,不知为啥麻醉罩从我脸上掉了下来,我腾出一只手,摸索着,自己重新把麻醉罩罩在脸上。

去手术室的路其实不长,但我感觉很远,感觉路上横着奈何桥。如果我仅仅是在奈何桥前徘徊一下,那我们将收到上帝馈赠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我们家从此充满了生气,充满了快乐。当我醒过来,睁开眼睛时,眼前的景物像打上了马赛克,不是很清晰,我迷迷糊糊听见医生在告诉贺绍强是个女孩,六磅重,我一高兴,又失去了知觉。

我感到有谁在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轻轻地摇晃着,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一看,是贺绍强。他满面春风,一对小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辉,他对我说:“你保住了,女儿也保住了,谢谢你,谢谢上帝。”我笑了,是因为我和女儿没有跨过奈何桥而笑的。

我提出想看看女儿的要求,被护士拒绝了,她大概猜到了我不悦的心思,便柔声柔气地向我解释,你是加急抢救,创伤很大;你现在很虚弱,孩子也很虚弱,孩子在保温箱里需要观察。她叫我盯着她的脸,下意识摸了摸脸,接着说:“不过,你放心,孩子24小时都有专人监护,百分之百不会出问题。”

我信了护士的话。护士四十多岁,白皮肤,圆脸蛋,细眉细眼,一副观音的形象。我想,观音菩萨以救人为己任,护士也应该有慈悲的心肠啊。

第二天,工作人员来病房,给小孩办出生证、社安卡,还要登记小孩的名字。小时候妈妈带我看过天鹅湖,我很喜欢白天鹅奥杰塔的名字,但是大家还是不是很满意。我又想给她取个M开头的名字,因为我是在5月怀上她的,5月的英语是May,在中国也有美丽的谐音,而且她的出生地孟菲斯也是M打头。

最后,大家的意思还是给她取名Anna吧,我也很赞同,因为我想起托尔斯泰笔下《安娜•卡列尼娜》,安娜是莫斯科第一美人,安娜也有高雅的意思,我希望安娜除了美丽外,秉性中还吸取中西文化的精华,奔放而端庄。

取好名字后,我发现伤口又隐隐作痛了,我给自己按了一下按钮,加了一点麻药,但我想到自己要喂母乳,所以我后来尽量不用麻药。

贺绍强推着我去婴儿室看安娜,我终于看见自己身上掉下来那个小生命了。坦白地说,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不是惊喜,而是惊愕,她怎么这么瘦小,这么虚弱,这样无助,一双大眼睛温柔地盯着我,好像我们母女俩心灵相通,她知道我是她的妈妈。

当我用目光抚摸到她那瘦小的双脚时,我的心突然像被人捅了一刀,一阵疼痛。她的小脚上,居然还留着一个针头。据护士解释说,婴儿的血管小,不好找,留着针头是为了下次打针方便。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默默地流泪。贺绍强急忙安慰我,大人孩子都平安无事,你应该高兴才对。是的,我应该高兴,但经济拮据,官司缠身,我有点心力交瘁,我突然怀疑,安娜该不该此时此刻生于斯,我有什么高兴的本钱?

护士来问我,是母乳喂养还是喂牛奶?我回答,我要母乳喂养。当时我没有奶,就用吸奶器挤来吸。由于那段时间心情不好,营养不够,奶水就不多,机器当然不解人意,使劲地吸,痛得我直抽冷气,好不容易吸出一点母乳来,我小心翼翼把她交给护士,护士又小心翼翼去喂安娜。

因为我是剖腹产,住了四天医院就出院回家了,而安娜还需继续留在医院。

从回家后第二天开始,每天我都顶着凛冽的寒风,把挤好的人奶给安娜送到医院去。护士告诉我,安娜先天体质弱,胃口很小,一次只能吃四毫升人奶。

安娜出院回家了,迎接她的,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毕竟女儿平安降生了,平安回家了;忧的是,我们的经济每况愈下,我不能打工了,贺绍强的工资没有了。天寒地冻,我们都舍不得开空调,只有给安娜洗澡时才开一开。以前我远在中国做生意的弟弟,念在姐弟情深,还时常周济于我。最近,听说他有批DVD、VCD,不知是盗版,货被没收了,亏得有点“伤筋动骨”,对我也就爱莫能助了。而贺绍强家里,哥哥、姐姐全部下岗,也无力帮助我们。

晚上,我们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安娜半夜啼哭,我怕影响贺绍强,就把安娜抱到客厅,我们母女俩睡在沙发上。母亲的体温和母亲的气味,让她很快就睡熟了,而且睡得很香,正如苏小明的歌唱的那样,“睡梦中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但是,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微笑不起来,当初自己提心吊胆地来到美国,为的是在这个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堪称世界巨鳄的国家里,自己能找到一方立足之地,小康而平安地度过一生。当然,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主要还是为女儿着想,希望她能一生下来,就在这富裕而文明的国土上健康地成长,过上她自己期盼的生活。可是,现在我们这个捉襟见肘的家庭,我们这个愁云满布的家庭,我们能给她些什么,能为她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潸然泪下,双手合十,为她祈祷:我们家实在是对不起你了,不求你大红大紫,大富大贵,但求你生活平平安安,愉愉快快。

安娜如今年方十四,由当时襁褓中的婴儿,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如花一样的大姑娘了,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在重庆一所双语学校读书,她的生活很平静,也许她还没有到做梦的年龄。她走在街上,除了偶尔露出一点西方文明习惯外,和满街飘曳着的美眉没什么两样。她已经记不太清楚她童年时,为了她而发生在中国人和美国人身上那一幕幕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故事。因为对于她来说,发生故事的时间太遥远了,发生故事的地点也太遥远了,但是,对于中国人最怕说“但是”二字,只要你在百度上轻轻一点“安娜案”三个字,若干条目就会跳出来。我的女儿,小小的安娜,引发的却是一件大大的案子,就像中国抗日战争一样,历时近八载,参与者除了法官、律师、当事人外,更有中美两国政府,中美两国的民间团体和中外主流媒体。

最后,我们完胜了,中美两国的文化、法制在交锋中,也得到了融合、互补,从而为美国催生了一部新的法案——安娜法。作为安娜的母亲,我当然为她感到骄傲和自豪。

作者: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