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好书推荐 > 正文

《回家》 | 你好!美国

发布日期:2020-09-03 10:51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1998年7月1日,也就是在全国人民笑逐颜开,举杯欢庆我们党七十七周年寿辰的那一天,我搭上美国航空公司“德尔塔”的班机,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腾空而起,开始从一种社会制度飞向另一种社会制度,从一个国度跨进另一个国度的旅行。

在飞机上,我的心情是兴奋与忐忑交织着。说兴奋,我是以“陪夫君攻书”的身份前往美国的,思想上的压力很轻,而且终日能与丈夫厮守,自己将亲手徐徐地打开美国生活的画卷。说忐忑,就不像说兴奋那么轻松了,因为有一个让人揪心的问题,就摆在我的眼皮底下。5月份,贺绍强回国和我完婚后,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除了为出国签证之类的事而奔波外,同时,依然在重庆八一路经营着一家音像制品门市。八一路是重庆著名的小吃一条街,满街都香味四溢,传播着饮食文化。唯独我们的门市提供精神食粮。所以,就有一点鹤立鸡群的味道,被旁边餐馆的大姐们看高三分,她们有事无事爱到店里来,和我摆摆龙门阵。隔壁餐馆有一主厨,我称呼她姐姐,是我们店里的常客。她为人善良,快人快语,每次到我们门市来,听完几首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后,就免费给我传授川菜烹调的秘诀。俗话说“身怀一技,天下无惧”。我淘来的这些烹调技术,在我到美国后,还真派上了用场,当然,这是后话了。

那天,杨姐到了门市后,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嚷了起来:“啊,小罗,‘揣’起了吧?”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揣’起了?”杨姐一笑,把她那微微腆起的肚皮,拍得“噗噗”地响,说:“就是这个。”

我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其实“揣”的意思还是通俗易懂的,因为它很形象。我记得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就说:“卖豆腐赚下几个钱,集上买回来二斤面,就怕东家看见了,揣在怀里四五天。”只不过,杨白劳大叔“揣”的是死东西,而杨姐说的是我“揣”着一条新的生命,即我怀孕了。

杨姐问:“你有没有什么反应?”她见我一脸茫然,忍不住“扑哧”一笑,揶揄我说,“平时看起来精精灵灵的妹妹,怎么关键时候,变成了一个傻大姐啊。妊娠反应就是想吃酸的,或者甜的。”我回答说:“不想吃酸的,也不想吃甜的,只想吃你杨姐炒的回锅肉。”我说的是实话,当然,也有点讨好杨姐的意思。

我这样一点也没有孕症反应的状况,应该是属于个案,但这个个案却让杨姐这个过来人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她再次盯着我的肚皮看了半天,然后拉着我的手,完全用一个亲姐姐的口气,对我说:“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到医院检查检查。”

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我果然怀孕了。而且,肚皮开始无组织无纪律地······

去美国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哈姆莱特说过:“生与死,这是个问题。”对于我腹中的胎儿来说,生与死同样是个问题,要么打掉他(她),要么留着他(她)。这时,我有一个已经定居在美国的女朋友殷静给我打来电话,控诉赴美旅途中的艰辛,她说:“从北京起飞后,先要飞到韩国转机,等上几个小时,然后飞达美国加州,再转,再等,正常飞行都要二十多个小时,要是碰上暴风雨、强气流,那就惨了,总之,上飞机一定要吃晕机药,切记切记。”听她的口气,去趟美国比唐僧取经所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轻松不了多少。

我没有听从殷静的告诫,把心一横,腹中胎儿“生与死”的问题还是交给上帝来处理吧。我想,我绝不能吃晕机药。因为药的副作用很大,对胎儿的健康有很大的影响。我想,如果他(她)经不住旅途的艰难,胎死腹中,说明我们母子前世无缘,如果他(她)经历了劫难,说明我们母子今世有缘。他(她)将是一个健康的宝贝来到人间。于是,我和我腹中的胎儿一起登上了飞机。

第二天下午,飞机飞抵了洛杉矶。当飞机在洛杉矶上空盘旋时,我向下鸟瞰,初次目睹了这座美国西海岸大都市的芳容,心里一阵惊叹——城市的天空很蓝,蓝得像水洗过一样,朵朵的白云像莲花,从机舱外飘过,你伸手几乎就能把它摘过来,簪在发间。城市的高楼大厦不多,减少了许多大都市的“水泥森林”的压抑感。而天际线就更加迷人,悠远。城市里树木茂盛,鲜花盛开,把整座城市点缀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花园。

特别是城市里的高速公路,让我感到震撼。在国内就听人说到,美国人仗着腰包里有钱,还有种顽强的精神,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修路时不计成本,炸开整座山体。所以,美国的高速公路又宽又直,纵横交错,如棋盘一样整齐,洛杉矶的公路也是如此。

飞机在跑道上轻轻地抖了一下,机舱里爆发出掌声和欢呼声,好像在说:“感谢上帝,我们平安地着陆了。”因为平安扫荡了人们脸上因长途跋涉而显露出的倦容,取而代之的是轻松的微笑。

然而,写在我脸上的不是微笑,而是紧张,因为我还要进关。通关对于我来说也许十分简单,也许十分冒险,因为我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

洛杉矶国际机场很大,也很堂皇。机场大厅里,人头攒动,各种肤色的旅客举止优雅,穿着考究。不管是进港的,还是出港的,推着行李车,都显得行色匆匆。过关有两条通道,一条是美国公民的专用通道,另一条则是我们外国人的进关通道。我们排着队,我的脚步每向前移动一尺,我的心就紧张一寸,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我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的场景。

作为美国邻居的墨西哥,几乎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上帝的眷顾,是一个正宗的穷邻居,全国仅有三所大学,怎么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男人们就偷渡到美国去打工,下苦力。而女人们则偷渡到美国去生孩子,按照美国法律,无论哪个国家的女人,只要把孩子生在美国的国土上,孩子就算美国公民了,就可以享受美国的一切福利待遇,这是天大的诱惑,哪个不想去?

影片讲述的是,一个墨西哥孕妇,刚刚把脚跨进美国的国土,就碰上一名美国警察前来驱赶,孕妇急中生智,死死地抱住一棵大树不松手,嘴里还大声地喊着:“No,no!”那位美国警察也使出浑身解数,企图分开她的双手,将她驱逐出三步之外的美国本土。

正在两人相持不下的时候,随着“哇”的一声啼哭,一个婴儿诞生了,诞生在大树下,也就是诞生在美国国土上。此时,两人都松开了手,孕妇笑了,很甜;警察笑了,很苦,因为刹那间,他由对一个非法入境的孕妇的驱赶者,变成了一个本国合法婴儿的保护者。于是,他掏出手机,拨打了911。

这个故事,从深层来看,算是一个悲剧,但却有一个喜剧的结局,也算庆幸。正是因为如此,美国移民局规定,在通关时,发现是孕妇的,可以拒绝入关。所以,我穿着宽大的衣服,尽量地挺胸收腹,尽量地佯装淡定,就是为了挑战这条规矩,实则为了蒙混过关。

我来到移民局官员的面前,他是位白人,微胖,面目和善,他对我说:“欢迎你来到美国。”这句话如同一针镇定剂,使我的心默然地放松了不少。我递上证件,用蹩脚的英语说:“我的英语不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轻轻一笑,学着我的腔调说:“我的英语不好。”

然后“啪”的一声,在我的护照上盖上了钢印,我的心随后也“啪”的一声,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了。怎么,我就这么踏上了美国的本土?我有点不相信地问自己。

也算是好事多磨吧,我去取行李的时候,有位女服务生,抱歉地对我笑一笑,双手一摊,说:“对不起,由于飞机晚点,你的行李还没到,你必须在洛杉矶住上一个晚上。”当她知道我是第一次来美国的中国人后,就边比画着,边用生硬的汉语告诉我:“你放心,酒店我们已经给你订好了,我们会派车送你去酒店,你在酒店的吃和住全是免费的。明天你到达孟菲斯的时候,你的行李也就到了。”她连说了两个“你放心”。

然后她用便笺写了几句话,说十五号出口处有辆中巴车在等我,让我直接过去,果然十五号出口处早就等着一辆中巴车。我便将纸条交给司机,我一上车,中巴车立刻启动,飞快地向酒店驶去。中巴车仿佛成了救护车,好像不是在送一名旅客,而是在送一名急需救治的重症病人去医院。到了酒店的门口,一名服务生迫不及待打开车门,提上我的行李,引领着我,直奔我的房间。

那晚虽然旅途劳顿,但我轻松入关的喜悦心情使得我食欲大增,慢慢地品尝着水果和海鲜,尤其是我钟爱的烟熏三文鱼。

有个小伙子服务生好像专门在为我服务,鞍前马后地跑来跑去,我走出餐厅,他向我挥着手,满脸笑容灿烂地对我说:“再见,祝你晚安。”后来,一想起那个小伙子灿烂的笑容,我就内疚。因为在美国服务是要收小费的,而我因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没付给服务生一美分的小费。

我刚回到房间,贺绍强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说他去孟菲斯机场没有接到我,把他急死了,他打电话去航空公司查到我住的酒店和房间号码,就把电话打到我的房间来了。我第一次享用山姆大叔免费提供的晚餐,自然就不客气,所以,在餐厅的时间就久了点。听得出来,贺绍强有点着急,也有点生气。

我停顿了几秒钟,仿佛在酝酿一种情绪,当这种情绪成形了,才对着话筒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贺绍强在电话里笑了,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肯定是甜蜜而开心。

第二天早晨,我乘飞机到达孟菲斯。孟菲斯没有洛杉矶的繁华,却是另一种风情。如果说洛杉矶像一位情窦初开、青春洋溢的少女的话,孟菲斯则像一位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将昔日的风韵化作了坦然和宁静。

贺绍强是和他的朋友刘牧师一起来机场接我的。刘牧师为人老实,胆小怕事,确实是块当牧师的材料。他来美国五六年了,全靠当牧师养家糊口,日子虽然平淡,但还算平安。他之所以是贺绍强的朋友,我想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刘牧师是湖南人,贺绍强也是湖南人,美不美乡中水的乡梓之情,才是他们成为好朋友的黏合剂。

我们的家,准确地说,我们租用的家,而且是和其他人合租的家,就在孟菲斯大学附近,是一排两层楼的公寓楼。房子显得有些陈旧,家具地毯都有些陈旧。公寓楼附近有两所小教堂,尖尖的屋顶上硕大的十字架有点像中世纪欧洲的磨坊。好在公寓楼前有一块大草坪,几棵高大的桦树,几只毛茸茸的松鼠在树上上蹿下跳,瞪着大眼睛打量着路人,才为这条与城市一样苍老的街区添了一些生气。

走进房间,穿过客厅,来到我们的卧室。眼前的景象使我不由得抽了几口凉气。房间里空空如也,一张破旧的大床上,放着一张旧的小床垫,铺着一张同样旧的床单,旁边有张简易的桌子和椅子,而椅子上放着一盏破旧的台灯,权当床头柜了。如此简陋的地方,犹如晴空中的一声闷雷,惊破了我心中那温馨的梦境,我的心紧了,脸色也阴沉了。

贺绍强并没能察言观色,他对我说:“我做了好吃的,舍不得吃,放在冰箱里,等你回来一起吃。”又说:“你先休息一下,一会儿我还要去上班。”

我说:“我不累,我带了两千美金现金,明天我们去买点东西,把房间布置一下。”我又说:“这些东西是你捡来的吧。”贺绍强愣了一下,笑着问:“你怎么知道?”他分辩说:“在美国什么东西都捡得到,而且捡东西不丢人。”“你为啥不去捡个美国媳妇,省得我担惊受怕地去闯关。”我心中骂道,并没有说出来。

那晚上,我们睡在大床上,却挤在小床垫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感慨万千,我在重庆有居所,有事业,有朋友,我为什么要放弃这一切来到美国,而且还担惊受怕的,我能否在美国生存?美国是不是遍地都是黄金?

窗外月色很美,从落地窗户洒进来一片银辉。我接着想,我的丈夫贺绍强是不是一棵大树,我能不能在树荫下乘乘凉,贺绍强是不是一个避风的港湾,我身心疲惫的时候能不能在港湾里歇歇气?

突然,我想到伟人的最高指示:“我们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我的肚里怀着我们的孩子,我们来美国,归根到底就是为了孩子。是的,再穷再苦,只能由我们来承受,不能穷了孩子苦了孩子。但是,如果小生命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不敢细想下去了。

第二天,贺绍强开着新买来的二手车(车是他借钱买的,钱是后来我还的)去沃尔玛,我们买了床单、被子、毛巾,还有录音机、相框等。

回到家里,贺绍强得意洋洋地告诉我的老乡,谢琳琳的老公王春治,“今天我们买了这么多东西,花了两百多美金啊!”贺绍强的口气也许是在炫耀,也许是在感叹,他恐怕从来都没有一次花过这么多的钱。

但我听了,心里有种莫名的苦涩。

此时,贺绍强的湖南老乡梁洪波给我们送来一张大床垫,我们把新买来的床单换上,新被子铺上,把照片挂上。转瞬间陈旧的房间有了色彩,有了一种温馨小家的感觉。

我的到来,不仅为我们的爱巢添了朝气,而且也为公寓楼添了人气。

那个周末,贺绍强教会的朋友来看我。我亲自下厨,我在重庆八一路向厨师杨姐学习的烹调技艺,终究派上了用场。随着一阵锅儿碟儿的撞击声,没过多久,回锅肉、麻婆豆腐等川菜便摆上了桌。由于作料是我从重庆带来的,味道自然正宗,吃得大家直呼“好吃好吃”,恨不得把舌头咬下来吃掉。

从此,我们的家,就成了贺绍强朋友聚会的场所,有点像国内现在流行的某某会馆,某某CEO俱乐部,会馆俱乐部是要收取高昂的会费的,而我们的聚会则是免费的,带有AA制的性质。每逢星期五,他们去完教堂,就来我们家聚会,聊聊天,打打牌,把带来的食材交给我,由我下厨加工。

有一次,贺绍强的朋友梁朝辉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野鸽子交给我烹饪,我说这么点东西是红烧还是清炖,梁朝辉非常内行地回答说:“一鸽当九鸡,当然是清炖,汤才补人。”我把从重庆带去的当归、黄芪等中药材和鸽子一起放进锅中,文火慢煨。后来,我觉得僧多粥少,人多汤寡,我就向锅里加了一大瓢水,不一会儿,香气四溢,鸽子汤炖好了。

大家争先品尝,吃相很专注。我说:“我从来没炖过鸽子,不知道好不好吃。”大家都说:“绝了,好吃!”吴平说:“罗秦,你也尝尝吧。”我舀了一小碗,喝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满口中药的苦涩味,没有半点鸽子肉的鲜味。看见大家依然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心里一声长叹,“哥喝的不是鸽子汤,喝的是情绪啊。”

我和大家混熟了以后,有位朋友开贺绍强玩笑,“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找了这么一个漂亮能干的老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贺绍强如实回答说:“我在美国这么多年,我的房间就像钟馗开店,连鬼都不上门,现在我的房间常常是高朋满座,笑声不断。”

每天,贺绍强开着车,我陪他去上班。本来,从公寓到他上班的孟菲斯大学距离不远,完全可以步行而去,但是美国人把我们“咫尺天涯”这个成语分开了,“咫尺便是天涯”,所以,再近的隔壁也习惯开着车去。到了学校,贺绍强就去计算机房,我就去图书馆浏览《世界日报》《星岛日报》等中文报刊,了解一些我的祖国及我家乡的情况。

那段时间,贺绍强每月有一千余美元的收入,不算富有,也不拮据。我们还与其他两个朋友自驾去亚特兰大旅游过。

那段时间,贺绍强看着我越来越大的肚皮,显得很激动,几乎天天都念着:“两个中国人,生一个美国小孩,爽。”

因为有家的温馨,生活的宁静,我也常常在心里涌起一种幸福感,抚摸着腹中的胎儿说:“别老是踢妈妈的肚皮,出来吧,我们想你,爱你,你一定是个乖孩子。”

夏天过去了,秋天快来了,窗外大树的树叶由深绿变成了浅黄,没有了夏日在风中摇曳的激情。湛蓝的天空上,不时掠过一对对远去的大雁。春华秋实,大地丰收了,我也要丰收了,我的收获是一个可爱的精灵,一个新的生命。

作者: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