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澡堂》 | 大意

窃惟教诲之捷径，盖无过于钱汤（钱汤今用原文，意思也即是澡堂，只是原义略有不同。十六世纪末始通行钱汤，每人价永乐钱一文，故名。本书中已需要小钱十文，但仍袭用钱汤的名字，这与风吕及御汤二名通用。）者。其何故也？

贤愚邪正，贫富贵贱，将要洗澡，悉成裸形，协于天地自然的道理，无论释迦孔子，阿三权助，（阿三代表使女，权助代表仆人。后者系通常人名，有如张三李四，阿三则别有来源，因贵家使女分有数等，有大奧，次，三凡三等，阿三系管理厨房汤水等杂役，地位最低，乃成为一般女仆的名称云。）现出诞生时的姿态，一切爱惜欲求，都霎地一下拋到西海里去，全是无欲的形状。洗清欲垢和烦恼，浇过净汤，老爷与小的（原文云“折助”，也是男仆的别称，今与上文老爷相对，所 以意译为“小的”。）都是分不出谁来的裸体，是以从生时的产汤至死时的浴汤（原文云“汤灌”，谓用汤洗濯，灌字与灌佛字有关，盖是古语， 日本限用于殓前的浴尸。）是一致的，晚间红颜的醉客在洗早澡时也像是醒人。生死只隔一重，（醉客应云红脸，这里说红颜，乃是应用莲如上人的《白骨文》中朝为红颜，夕成白骨之语。又昔时有俗歌，说陈列的剥制老虎云：老虎冲过千里的丛林，障纸只隔一重，真不如意呀！这里利用“障 纸”同音语“生死”改写，是游戏文章的一样手法。）呜呼，人生良不如意哉。可是，不信佛的老人在进澡堂的时候也不知不觉的念佛，好色的壮汉脱了衣服，也按住前面，自知羞耻，狞猛的武士从头上被淋了热汤，也说这是在人堆里，忍住性子，一只臂膊上雕着眼睛看不见的鬼神的侠客，也说对不住，在石榴口低下头去，这岂不是钱汤之德么？有心的人虽然有私，无心的汤则无有私。譬如有人在汤中放屁，汤则勃勃地响，忽然泛出泡来。尝闻之，树林中的矢二郎（童谣中有云：说诳的弥二郎，在树林中放个屁。本文中说矢二郎，盖因同音改写了。）那或者难说，凡为澡汤中的人，对于汤的意见可以不知惭愧么？凡钱汤有五常之道焉。以汤温身，去垢治病，恢复疲劳，此即仁也。没有空着的桶么，不去拿别人的水桶，也不随便使用留桶，又或急急出空了借与，此则义也。是乡下佬，是冷身子，说对不住。或云你早呀，让人先去，或云请安静，请慢慢的，（此系先洗毕出去时的招呼语，犹中国的请慢走。）此则礼也。

用了米糠、洗粉、浮石、丝瓜络去垢，用石子断毛之类，（洗粉系古时澡豆的遗法，用谷类的粉加香料，装入布袋内，可代肥皂。丝瓜络亦用以去垢。石子系旧时风气，今已不见，乃是用二小石相敲，截断阴毛，云较用剪刀为胜。）此则智也。说热了加水，说凉了加热汤，互相擦洗脊背，此则信也。在如此可贵的钱汤里，凡是洗着澡的人，因了水船的升，净汤的桶，（水船则是干净的冷水，供人取用，但不得使用洗浴的小桶，净汤用圆桶，水船则用升，系方形者。）而悟得随器方圆的道理，又如澡堂的地板那样，自己的心也常要磨擦，不使长诸尘垢。人生一世五十年，（人生一世五十年，系佛教徒习用语，这里故意缠夹，拉扯到两回洗澡上去。）即使有两回洗澡的人，也如澡堂的招贴所说，各人该有分别。（两回洗澡，据出口氏注引山中翁说，旧时工人习惯，早上进澡堂一浴，洗脸后即出，至晚间再洗一回。这种人大抵早晨不给钱，所以澡堂揭帖云：“近年特别柴贵，凡两回洗澡的各位，务请将澡 钱两回份一并带来。”）又如贴着的那样，有一心不足的万能膏，（万能膏以下都是在澡堂寄卖的药品招贴。出口氏注云：万能膏系治疗疮疖、创伤及皴瘃等的软膏，俗语有云万能足而一心不足，所以这里连续的说。）虽然没有给傻子擦的好药，但是有走马的千里膏，给予鞭打的交情的无二膏。（“没有给傻子擦的药”系俗语，谓傻子无药可医。千里膏旅 行时涂脚心，令人步行不疲，因千里关系连说走马。无二膏也是治皴瘃等病的，因无二而连说交情，又因上文走马而连说鞭打，也都是游戏文章的旧作法之一。）如将口中散翻转过来，便是忠孝的妙药，使得两亲的安神散。（口中散系齿痛药，“口中”二字颠倒的读，音近“忠孝”。 安神散系妇女血经病用药，此处连说两亲，安神即是安心。）

对于烦恼小心火烛，有似澡堂所定的规则。心里如发起骄奢的风，家私就无论何时都要早收摊了。五伦五体乃是天地所寄存，凡是携带贵重物品各位，因了酒色而神魂失落，与本店无涉，从自己招来的祸祟，别人一切都不能管。名声利欲的吵架争论，喜怒哀乐的大呼小叫，均属不可。（出口氏注引山中翁云，这些在规则中虽不见，大概是另外贴纸禁戒的吧。）如不遵守此项文告，则来不及洗末次的澡，说是已经拔栓了，虽是后悔去咬手巾，（系改写“噬脐无及”的成语。）也是无益了。盖世上人心等于澡堂的白虱，在善恶之间容易移动，从权兵卫的布袄移到八兵卫的绸衫，从乡下使女的围裙移到大家妻女的美服上去。昨天一件小衫脱在席子上面，与今天的夹衣脱在衣架上相等，富贵贫贱在天，善恶邪正乃所自召也。善悟此意，则人家的意见正如早晨的澡汤似的，很能沁透自己身子里去吧。一生的用心在于将身体收在包租的衣柜里，灵魂上加了锁，不要把六情闹错，坚守约束，神佛儒行会的司事盖上牡丹饼大的印章云尔。（糯米稍加粳米，煮饭捣烂，外裹小豆馅，色紫黑，名萩饼，亦称牡丹饼，皆以象形得名。这里形容印章的大小，大抵是说直径一寸左右吧，虽然饼的大小没有一定的标准。司事是说澡堂行会的干事，出口氏注引山中翁说，当时澡堂行会共分十组，其下又分为小组三十八，共计五百余股云。）

维时文化六年己巳便于初春发兑，于戊辰重九动笔，照例赶写，至后中秋吃芋头，（日本旧时称阴历九月十三日为后中秋，以毛豆芋栗祀月，这里从初九起手，至十三成功，那么这初编两卷就只在五天中写好了。民间相信吃蚕豆芋头，令人多放屁，故末行如此说。）乃成此屁似的小册。

在石町的寓居，式亭三马戏题。

作者：式亭三马 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