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收割》 | 第一部分 初入阿斯马特 10 1958年3月

马克斯·拉普雷并不是行动于真空中。如果说阿斯马特和奥茨詹内普村的世界正处于动乱中，新几内亚周围的更大的世界也同样如此。在拉普雷袭击奥茨詹内普村的那几天，新上任的美国驻印度尼西亚大使威廉·帕尔弗里·琼斯（William Palfrey Jones）在雅加达举行的一个仪式上向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Sukarno）递交了国书。

苏加诺和琼斯举起盛满橙汁的香槟杯为自己和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Dwight D. Eisenhower）总统的健康干杯时，照相机的闪光不断。

琼斯重申了美国的立场——无意介入印度尼西亚的国内事务，非常乐意帮助该国维护艰难获得的独立权。

琼斯的话背后的意思其实更为具体。印度尼西亚群岛拥有久远且复杂的文化，但这种文化被荷兰人压抑了太长时间，甚至超过了人的寿命。1928 年，苏加诺就曾宣称，统一和独立是印度尼西亚的一切。“苏加诺看到，王子和乞丐、贵族和苦力、穆斯林和基督徒——所有人都能联合起来热情追求同一个目标，”琼斯写道，“这个目标就是‘自由’。”1945 年8 月17 日，印度尼西亚被日本占领的日子已成为历史。印度尼西亚民族主义运动组织宣告，他们要成立印度尼西亚共和国。

荷兰则希望要回自己曾经的殖民地，于是，他们带来了坦克和战斗机。经过4 年的战争并经由联合国印度尼西亚委员会进行的谈判后，荷兰政府才放弃了最初的殖民诉求。但在谈判时，荷兰坚持保留西新几内亚岛屿西侧属于荷兰。印度尼西亚人是穆斯林；新几内亚人则是美拉尼西亚人和泛灵论者（一个分离之地），所以荷兰人提出的条件颇有道理。苏加诺搁置了有关新几内亚的事项，他签署了协议，在1950 年成立印度尼西亚共和国，条件是在1951 年内就新几内亚问题作进一步谈判。随着印度尼西亚共和国的正式诞生（一个拥有分散在数千平方英里国土上的1.5 亿人口的国家），荷兰人并未消停而是从中作梗。他们丝毫不理会自己签订的关于进一步讨论印度尼西亚收回新几内亚的协议，还得到了英国、澳大利亚和美国的支持。琼斯的谈话是一次精心平衡各方权益的举动：印度尼西亚主权、巴布亚以及苏加诺自己与印度尼西亚共产党（PKI）间的平衡。

轮到苏加诺在仪式上讲话时，他的措辞同样鲜明。苏加诺强调了印度尼西亚的独立外交政策——不站在世界任何主要集团的一边——并重点突出了“通过实现西伊里安（West Irian，荷兰的新几内亚殖民地）回归，来完成印度尼西亚革命”的重要性。对于苏加诺和印度尼西亚人来说，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一部分）的“回归”是根本性问题。在他的心里，缺了它，印度尼西亚仍然是分裂的和不自由的。

1954—1957 年，印度尼西亚向联合国大会提交了4 份该问题的决议草案，均未得到通过。为了报复，1956 年印度尼西亚将荷兰企业国有化，并驱逐了数万名仍居住在那里的荷兰人，加剧了两国间的对抗。

对荷兰来说，留住巴布亚殖民地纯粹是出于感情，因为那里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自然资源。荷兰人在那块殖民地花掉的钱比赚取的更多。但印度尼西亚军方正为了那里的统治权准备着战斗。苏加诺总统靠着在这两方之间长袖善舞以维持自己的权力。他试图煽动民族主义者产生占领西新几内亚和英属马来西亚的狂热，并通过这种煽动来转移两方的注意力。澳大利亚的外部事务部长珀西·斯彭德（Percy Spender）非常害怕印度尼西亚变成“有敌意和咄咄逼人的邻居”。印度尼西亚看起来极不稳定，他们处于经济崩溃的边缘。

那时，共产主义席卷了整个东南亚，印度尼西亚共产党的力量不断壮大，在1957 年，他们赢得了地方选举27% 的已投选票。经济崩溃是印度尼西亚共产党所希望的。因为，从理论上讲，这将是令人恐惧的“倒下的多米诺骨牌”的一部分：越南、柬埔寨、泰国、印度尼西亚。一个共产主义的印度尼西亚将足以令澳大利亚感到恐惧，但更糟糕的是新几内亚留下共产主义烙印，那里离澳大利亚只隔着一片阿拉弗拉海。

在寻求西方军队的协助被拒后，苏加诺在1956 年对莫斯科和北京进行了正式的国事访问，并获得了来自苏联的1 亿美元贷款和来自中国的数额相对较低的援助保证。同时，仍占据着婆罗洲岛领土的英国担心西新几内亚从荷兰手中转交给苏加诺将为自己的殖民政权被强行取缔开创先例，保持着否定态度。美国对此问题持中立立场，其目的是避免印度尼西亚共产党的力量得以增强，且能抚慰澳大利亚和英国而平衡各方利益。

荷兰知道自己永远占据殖民地是不现实的，他们只希望能再占领10 年。“曾经，新几内亚只是荷兰政府的弃儿。”维姆·范德瓦尔说。范德瓦尔曾是荷兰巡防官，曾在1961 年被政府派驻阿斯马特。

现在，他住在加那利群岛。他继续说道，“但在那时，新几内亚就是他们的一切，迫于不断升级的国内政治压力，他们不得不就此做些什么。荷兰政府不想谈论新几内亚问题，但政府知道自己必须加快进程，以显示他们有能力领导巴布亚走向独立。”

正因为如此，整个20 世纪50 年代，传教士和殖民政府在这个曾被帝国遗忘的角落里获得了越来越强的存在感。尽管琼斯对苏加诺说了那些话，但从1957 年开始，美国的对印政策开始变为反对意见，“他们运用合适的手段，反对共产党领导的印度尼西亚获得西新几内亚控制权的任何尝试。”

荷兰在全岛建立了地方选举议会，希望到1970 年可以缔造一个精英阶层统治这个国家，届时，荷兰会提议同意新几内亚的独立。

“对荷兰人来说，他们希望看到在新几内亚独立时，当地人将拥有足够数量的合格居民来接管政府的大部分工作”，一份1960 年的荷兰政府文件声称。不过，实际情况是，除了在霍兰迪亚和比亚克能找到的少数精英外，大部分土著仍生活在石器时代，这个任务显得异常艰巨。猎头的食人族该如何实现自我管理？这解释了为什么马克斯·拉普雷从未因奥茨詹内普村的杀人行为接受过审查，也解释了荷兰官员为何总是反复告诉游客猎头行为早已消失。而实际上，这种行为仍然盛行。考虑到荷兰300 年的印度尼西亚占领史，荷兰政府极不情愿放弃自己曾经的殖民地。这在事实上也解释了拉普雷驾船前往尤塔河上游的奥茨詹内普村要给当地村民一个教训的原因。

到迈克尔·洛克菲勒准备去新几内亚的时候，已是1961 年了。

苏加诺感到自己逐渐被西方怠慢，于是，他购买了价值数亿美元的苏联武器，威胁要用武力收回西新几内亚。随着约翰·F. 肯尼迪（JohnF. Kennedy）当选为新一届的美国总统，华盛顿的政策也发生了改变。

肯尼迪的顾问支持应将新几内亚归还印度尼西亚的政治主张，以此来安抚印度尼西亚的共产主义者，进而迫使苏加诺远离东方阵营。

而这一政策与荷兰、英国和澳大利亚的政策产生了对立。

荷兰外交部长约瑟夫·伦斯（Joseph Luns）制订了著名的伦斯计划（Luns plan）：荷兰未来将从新几内亚撤离并终结自己的殖民主权，而新几内亚将以一个主权国家的形式获得联合国的管理。联合国将成立一个“会员国咨询委员会”，该委员会可监督新几内亚新政府的选举并确定其最终地位。最终，新几内亚将创立一个在政治上与西方结盟，并可与荷兰建立友好商业关系的独立国家。沃尔特·罗斯托（Walt Rostow）是肯尼迪的国家安全顾问，他反对这个计划，他写信告诉肯尼迪说，将西新几内亚归还给苏加诺是阻止印度尼西亚“被赶往苏联怀抱”的唯一选项。他还写信说，美国应对荷兰坦白，告诉他们，让一群“石器时代”的巴布亚人决定自己的命运是毫无意义的。

迈克尔·洛克菲勒就这样一步步走进了这堆麻烦之中。他不是一个简单的西方大学生背包客，他的父亲是美国最富有、最有权力和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一个几个月前还在竞选美国总统的男人。

伦斯计划于1961 年9 月正式被提出，荷兰政府不惜一切要让迈克尔和他的父亲感到开心。他们需要美国人的结盟。当迈克尔抵达阿斯马特后，他们会为迈克尔提供全力的后勤保障，还会为其提供一位来自荷兰新几内亚土著事务局的人类学家。这一帮助将会对迈克尔的失踪产生深远的影响。

作者：【美】卡尔•霍夫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