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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12

发布日期:2020-09-12 09:59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上世纪70年代初的那个秋天,祝兰以一个闯入者的姿态走进了渝钢。祝家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为便其适应,鲁綦兰放纵宽容了她些日子。鲁綦兰的抱怨先是暗暗向祝希山倾倒:“这哪是女娃?成天一头灰一脚泥。已有几家来告状她把人孩子给打了。这不是农村,是工厂。领导多,专家多,技工多,都是有教养的人,她这样子惹多少笑话。”祝希山说:“一孩子有什么好笑的?谁爱笑笑去。”“养不教父之过!你就惯吧,有你跟她后面擦屁股的时候!”“好好,我教我教。”“哎,她跟简——这一个妈生的孩子咋就这么不一样呢?”祝希山笑:“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未必一样才好。从机械设备和力学的角度讲,你若五个指头一般齐,连筷子都拿不起。”“好的就好的,差的就差的,你以为说些放之四海皆准的话,不好的也好了?”“孩子家,什么好不好的。毛主席还批准百花齐放呢,你家两朵花倒非要一样。”“可打架扯皮、逃学翘课、窜车间、钻林子你不能说是好吧?”祝希山调侃:“孩子调皮些,鲁书记可不能上纲上线,定调子戴帽子。”鲁綦兰叫嚣:“祝希山你什么态度?这是对女儿极不负责的态度你知道吗!”

这话打到了祝希山的软处,他心里始终是欠着祝兰的。关于祝兰,他很想与鲁綦兰理性地谈谈,想让她当妈的真正地理解她接纳她,却总谈不下去,鲁綦兰越来越忙。事实上,她就没消停过,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像一颗子弹,不是射击状态就在准备进入射击状态。这个姿态最初让他爽心悦目,可久了终觉得累,仿佛观赏一曲激越的舞蹈,太长,绵绵无期,起初担心舞者累,后来发现自己累了,最后便暗暗盼望着停止,总之,得停停。但鲁綦兰停不下来,她从班长到车间副主任到支部书记了,她的舞台越来越大,舞姿越来越张致,她是那样的饱满,和充满激情。鲁綦兰像高速转动的陀螺,但对祝简却是用心甚笃,管教甚严,只要她在,她是绝对的主角,以很强的力度在祝简的心灵上刻着划痕,祝简既怕她又强烈地依赖她。她在时,很是端肃,她不在时,就涣散了。

这不是问题,问题是,祝简的涣散有严重趋势,渐渐呈现出同龄孩子没有的沉默和孤僻。祝希山便对祝简更用心一些,教他画画,陪他读童话,给他念儿歌。祝简慢慢地沉浸在了纸笔和儿歌中。家里情形常常是,祝希山趴在老旧的书桌上画机械图纸,祝简则在一个木板搭的小书台上写写画画嘟嘟囔囔。

两人乏了,就一起读儿歌玩游戏。有一天,鲁綦兰回家,看见父子俩趴在地上,脸对脸,头一点一点地齐声诵着:

小鸭子,嘎嘎嘎,

扑腾扑腾找妈妈。

妈妈没找到,小鸭要哭了。

不哭不哭小鸭子,看看谁来了?

哇哈哈,哇哈哈,原来是妈妈。

鲁綦兰站在门边,红了眼眶。祝简回头,她赶紧过去,拉起孩子环抱在怀里,“啪啪”拍打裤子上的灰,嗔怪道:“干吗呢这是?带着孩子满地爬,有你这么当爸的吗?”又问祝简:“刚才背什么呢?”祝简:“小鸭子找妈妈。爸爸写的诗。”鲁綦兰扫祝希山一眼:“你不只会画图,还会写诗呢!”祝希山“嘿嘿”笑,他看见了鲁綦兰眼里的泪光,并看见她麻利地将那张写着儿歌的纸揣进了衣服兜里。

无可否认,鲁綦兰是一个尽责的母亲,在她管教下,无论从哪方面看,祝简都是听话的乖孩子。祝兰就不一样了,倔头倔脑,横行霸道,压根不是一个屋檐下的人。鲁綦兰最窝心的是她回来两个多月没喊过她一声“妈”。有一次洗被单,鲁綦兰在她睡的床单上,看到用圆珠笔画着两个人,分别写着“外公”“外婆”,两人牵个小人。笔迹模糊。鲁綦兰捧着床单,心里五味杂陈。

那是个周六,她好不容易回家早点,赶着拆换被子床单,预备第二天到洗衣台去洗。完了又收拾孩子凌乱的衣柜,不料在祝兰的衣服堆里摸出一个布包,里面竟赫然装着包子油条什么的,不是风干就已发霉。

鲁綦兰脸色铁青,拎着包像拎着颗定时炸弹冲到祝兰床前,正待发作,却见迷迷糊糊的祝兰一下双目圆睁,忽地从被子里蹿出,小豹子般跃起,横撞过来,一把夺过包,紧搂在怀,躬身护定。

鲁綦兰怒不可遏,照着她的屁股就打,每一记巴掌都结结实实,恨不能打掉她身上所有龌龊习气,边吼:“这咋回事?啊?你咋这德行,啊?没给你吃饱啊,这手脚还了得······”

祝兰搂着包,一动不动。

祝希山也觉事态严重,但妻子的狂怒也过了头,他把鲁綦兰拉到一边,俯身望着这个回来两个月了他却很难走近的女儿,严肃却不失温和地问:“兰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知道这肯定是有原因的,你说说,我们一起来看应不应该这么做,如果应该,你可以继续保留这些东西。”祝兰“哇”地哭出来:“你们不准收走!”“只要你在理,东西都是你的!”“我想放了假回去带给外公外婆吃,他们家没有······”祝希山和鲁綦兰都呆了。半晌,祝希山揉揉祝兰毛刺刺的脑袋,眼睛潮红:“行!兰儿有孝心,爸爸妈妈要向你学习。你现在睡觉,爸爸把包帮你收好,放在通风的地方,不然那些好东西会坏掉,可不能让外公外婆吃坏掉的东西,对吧?”

祝希山的目光让祝兰信赖,默默把包递过去。鲁綦兰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里是激荡之后的空洞,倒是双手因刚才用力过猛,掌心发烫,十指发麻。她退出去,木然地继续着她难得的清理,祝希山便想让她静静也好,就拍拍她的背:“明天,一号高炉开始大修,我得睡了。你也早点睡。”

鲁綦兰只管收拾,把自己埋在夜晚里,像沉在水里一般,慢慢地清理那些永远需要齐理的东西。她叹了口气,说“厂里那么多事怎么都不如这孩子闹心呢”,回头发现祝希山已睡了。这时她看到那个被祝希山工工整整摆在窗台上的包,就过去检查里面的东西,都已坏掉。但她承认,她被孩子这份心感动了,内心少有地柔和起来,带着这份感动,她平静而温和地把东西倒掉,把包洗干净,仔仔细细拉平整,晾在窗前铁丝上。

第二天早上,鲁綦兰喊了孩子起床,就奔厨房煮粥。片刻,外屋传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鲁綦兰扔了饭勺跑过来,便看到祝兰站在窗前,两眼定定地盯着窗前挂着的包,见了鬼似的大叫。

这时,去食堂买馒头油条的祝希山正进屋,他听到了祝兰的尖叫的同时,也看见了那个在晨风中晃荡的包。立即放下手中的大白瓷碗,过去将祝兰的头按在怀里。祝兰拼命挣脱,大叫:“骗子!骗子!”鲁綦兰喝道:“东西坏了!

你要带,买新鲜的,哪容你如此横蛮不讲理!”祝希山伸出一只手向她挥,她一把扯过吓呆的祝简,丢下他们父女走了。如果说,祝兰以前对鲁綦兰是生疏,这以后就是冷漠了。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