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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 最后的斗争

发布日期:2020-09-16 09:33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既然宣战的时间都定了,剩下的事就是赶紧作战前准备。

在中国打官司,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什么“法庭之友文件”。在美国,“法庭之友文件”,却有着渊源的历史。何为法庭之友文件?简单地说吧,就是甲乙双方打官司,丙觉得这场官司与他的利益有关,他就可以向法庭提出自己的意见,这个意见就叫“法庭之友文件”。打个比方吧,张三李四在阅览室里,为一个问题争吵起来。王五走过来对二人说:“先生,对不起,你们的争吵影响了我的阅读。”王五的这句话就相当于法庭之友文件。

岳东晓的法庭之友文件一共五十七页,符合法庭不超过七十页的限制,而且按照法庭要求,其文件必须是绿色封面,岳东晓在绿色封面上,醒目地写着:中国公民岳东晓博士的法庭之友文件。本来按照惯例,法庭之友文件,只寄给相关的人士,如大法官、双方律师等。哪知,有个维护儿童权利的网站收到文件后,立刻照登出来,这个网站还评论说:“这份文件是爆炸性的,一剑封喉,就看最高法庭怎样接招了。”

打官司不是搞派对,我们是绞尽脑汁,做好充分准备的。我们的战前准备,是三套马车,并驾齐驱。自古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三驾马车之一,自然是我这个“粮草官”的事。

在我的印象中,美国人的性格十分洒脱简要,然而,一旦走进法庭,美国人马上就变成另外一个人,钟爱上了啰唆。比如,上诉法庭给我们的判决书吧,若是在我们国家,最多几页纸,这倒不是为了节约公办经费,法院不是属于国家机关吗?花的是国库的钱,国库的钱有的是,绝不会为区区办公费而小气。关键是,判决就是判决,只需要那么几句话,多的话岂不成了画蛇添足?

美国法庭则不然,上诉法庭给我们的判决,竟然多达一百一十四页。不要说研读,就是看一遍,也翻得你手发软。所以,衡平法庭的庭审资料洋洋洒洒,数十万字,就见怪不怪了。问题是,我们必须入乡随俗,法庭喜欢冗长文件,我们就必须准备冗长文件,不管有用的无用的,都来个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为啥我们凡是与案件有点瓜葛的资料都要准备呢?美国的法庭还有条规定,凡是你认为需要的文件,都须按照法庭规定时间提前上交法庭,如果逾期了,哪怕是联合国秘书长出具的证词,也照样视为无效。所以,我们必须宽打窄用,需要复印大量的文件和光盘。

还好,美国专门有从事这项业务的店。我在孟菲斯一条背街,找到这么一家小店,老板是位墨西哥裔女人,帮工是位潇洒的小青年,当复印完后准备结账时,女老板说:“一共三十美元。”我将钱递了过去,老板没有伸手来接,她看了看我们在法庭上的照片,说:“你就是安娜的母亲?”我点点头,女老板说:“我不收你的钱了,算我对你表示一点敬意,祝你好运。”捧着那厚厚的一摞资料,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冲口而出地说了一句:“好人一生平安。”

第二套马车由岳东晓驾驶,他向最高法院递交了一份法庭之友文件。

第三套马车至关重要,当然非大卫律师和瑞奇律师莫属了,而大卫得知要上最高法院打官司的消息后,既紧张又兴奋,两晚上都睡不着觉。

大卫律师的说法一点也不夸张,因为能在州最高法院上,面对五位赫赫有名的大法官,对于一个普通律师来说,完全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有的律师可能一生中都没有这个机会。比如,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全州注册律师有二十余万,而每年加州最高法院审理的案子仅一百余件,律师遇上的概率,简直比中彩票大奖还小。所以,一个律师,如果能上最高法院打一次官司,他就有了炫耀的资本,如果他打赢了一场官司,他就犹如司法界突然升起的一颗新星,熠熠星光,闪耀于天庭。

为了应对大法官可能提出的问题,我们设计了若干个预案,让大卫律师一遍又一遍地进行了预演,他付出的心血,比我和贺绍强上衡平法庭前的预演肯定要多得多。

我曾经读过这样一篇课文:“九月里,秋风凉,棉花白,稻子黄,摘了棉花收了稻,家家户户喜洋洋。”一年风调雨顺,洒下的汗水有了回报,人们当然会喜洋洋,所以,人们将九、十月称为金色的季节,收获的季节。

我们的官司,正好在这个金色的季节开庭,我们五个年头的艰辛,抛洒出的一腔心血,是否能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酿造出一纸胜利的判决,回报于我们?

我天天都这么想,但又觉得这么想并不踏实,仅仅是一种奢望,所以,我就情不自禁地低头吟起《国际歌》中的两句歌词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开始,贺绍强给我开玩笑:“你又不是共产党员,你也信仰共产主义?”久了,贺绍强心中有点不快,责怪我:“这怎么是最后的斗争?退一步说,即使在州最高法院输了官司,我们还可以打到美国联邦法院去。”我乜了他一眼问:“有可能吗?”贺绍强说:“怎么没有可能,理论上说,绝对有可能。”我忍不住笑了说:“尊敬的贺教授,请你不要在书斋中说理论,回到现实中来好不好?理论上说人的寿命,可以活到两百岁,你活给我看看?还有中国足球,专家都说,理论说中国足球可以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结果呢,冲出了通州,走到了广州就刹车了。”

贺绍强无语了,我的笑容也凝固了,心里升腾起丝丝凉意。

事实上,将州最高法院这次庭审看成是“最后的斗争”的,绝非只有我这个不怕辣辣不怕的重庆女人,安娜案子的参与者与支持者,都厉兵秣马,做着“最后的斗争”的准备。

10月3日清晨,孟菲斯还在酣睡,我请邻居一位白人老太太来家照看两个小孩。我们事先就约好在一个地方集合,由蔡金良头天晚上租好一辆可以装十几人的中巴车,由蔡金良亲自开车,我们就这样在晨曦中上路了,直奔田纳西州的首府纳西维尔。

从孟菲斯到纳西维尔,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其实,论城市的规模,纳西维尔比孟菲斯要小得多,既然如此,为什么孟菲斯不是田纳西州的首府呢?我想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纳西维尔有所大学,知名度和实力都比孟菲斯高出一截,城市的大学就是城市的名片,大学的知名度自然就带动了城市的知名度,这所大学就是田纳西州立大学。

另外,比田纳西州立大学知名度还要高得多的是它的乡村音乐。早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这里的蓝领阶层,为了摆脱孤独的打工生活,向往温暖安宁的田园生活,于是就创立了伤感而朴实的乡村音乐。后来,乡村音乐迅速蹿红,不仅唱遍了全美国,也风靡全球,因此,纳西维尔被誉为“乡村音乐的圣地”。就凭这两个知名度,纳西维尔成为田纳西州的首府,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早晨8点多的时候,我们一行十几人到达了纳西维尔,同行者有张太太和她的丈夫,潘太太以及一位中国留学生的父母,还有一位我都忘记他的姓名的白人,自从我们在衡平法庭打官司,他就出现在我们的阵营里,还有中国大使馆的两位官员和从加州赶过来的岳东晓。

由于早晨忙于赶路,大家都没有来得及吃早餐,趁大家休息的时候,我们开始用早餐了。说是用早餐,未免正规了点,因为一般的早餐,至少有牛奶、鸡蛋、面包、果酱之类的东西,而我们的早餐,每人一个三明治,一瓶矿泉水,饭量大的,恐怕只能吃个半饱了。

三明治是我亲手做的,除了吐司、鸡蛋、青菜外,我还来了点创新。我在重庆的时候,不是跟着杨姐学过几天厨艺吗?我就用做炸酱面的方法,做出了肉末炸酱,夹在三明治当中,丰富了三明治的味道,一下子使三明治的香气四溢。大家一口矿泉水,一口三明治,边吃边赞不绝口:“罗秦,等官司完结后,你再做一次三明治,让我们吃个够。”我说:“不,三明治的技术含量不高,等官司结束后,我做一桌地地道道的重庆火锅,保证辣得你们流眼泪,还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筷子。”

大家都笑了,我却没有笑,提到“官司”二字,我心里总是掠过一丝寒意。

田纳西州最高法院的大楼,不算巍峨,但很稳重,四周由大理石垒成,俨如一座城堡,让人相信,即使这里天天刮龙卷风,也不能动它一根毫毛。

我们一行人,沿着宽阔的大理石台阶拾阶而上。此刻,电视台的摄像机,正跟拍着我们,我们昂首挺胸,步履坚定地走向最高法院的大门,那气势,有点像美国南北战争中的葛底斯堡战役中,北军官兵义无反顾,用血肉之躯去迎接南军的炮火的场景。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时,贺绍强突然对我说:“罗秦你说得对,这是最后的斗争。”我望着他,轻轻一笑,说:“还有两句,团结起来到明天,明天,英特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我这次笑是真心的,因为,我希望我的丈夫,在这场“最后的斗争”中,也能像大义凛然的北军一样,为了正义和人权,不惧马革裹尸还。

对一名律师而言,能够跨进最高法院的大门,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因而,来到最高法院,他们就像来到了耶路撒冷,怀揣着一颗虔诚的朝圣之心。律师是这样,对于一般人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就拿我们来说吧,不是贝克与法官合谋制造了这起安娜案,我们一辈子也不知道最高法院的门,到底是朝东还是朝西开。所以,大家抓住开庭前的时间,纷纷在最高法院大厅里合影留念。

此刻,又有一些人员陆续走进了大厅,有贝克夫妇和他的律师,但他们那边几乎没有支持者,只有他的两三个亲戚。人真是有一种心灵感应,陆续走进大厅的人员,并没有任何人的安排,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自己的阵营,我们的人站在大厅的东侧,贝克的人站在大厅的西侧,中间留出了很宽的一条通道,姑且视为楚河汉界吧。

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像一尊铁塔似的屹立在我的身边,他对我微微一笑,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他竖着大拇指,对我说:“贺太太,你是好样的,上帝会保佑你。”

此人叫格雷,是当地一名牧师,他身高体壮,比起一般的黑人来,他的五官非常匀称。他前额宽阔,双目炯炯有神,鼻子直挺,嘴唇上还蓄着优雅的胡子。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他全身洋溢着男人的魅力,他又很幽默,我觉得他像一位父亲,像一座山,能为你遮风挡雨,有他在身边,自己就有一种安全感。

格雷不仅仪表堂堂,而且他还有颗正义仁慈之心。他是马丁·路德·金博士“彩虹”组织的成员,一位民权运动的领导人。有一次,一位黑人小孩因玩仿真枪,被警察射杀后,他组织群众示威游行,为无辜罹难的黑人孩子伸张正义,让他幼小的灵魂,在天堂里得到安息。贺绍强被“红太阳”解雇后,又是他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安排贺绍强去他的教会打工。时至今日,我只要一哼起刘欢的那两句歌词:“每一次无眠,你都浮现,每一次危难,你都相援。”我就会想起他来,因为,我心灵那本记事册中,已经永远地镌刻下了他的名字:格雷。

趁大家都在法庭大厅等候的时候,潘太太开始散发我们的资料了。

潘太太是台湾人,虽然年纪已过了不惑之年,但热情奔放,精力旺盛,完全像个大三的学生。那天她蓄着齐耳的短发,穿一套印花筒裙,乍一看,有点像高山族的土著人。

潘太太发资料的原则是,“上山打鸟,见者有份”。她把资料递到每一个人的手上,然后说声“谢谢”,并赠予一个微笑。

当她把资料递给一位气宇轩昂的白人时,白人拒绝了,那人说:“对不起,我不是贺先生的律师,而是贝克的律师。”潘太太一听,先是一怔,然后将脚轻轻地一跺,满脸惊喜:“哎呀,看看,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帕瑞习律师?”帕瑞习点点头。潘太太接着说:“那就更应该看看这份资料了。”帕瑞习律师双手一摊,耸耸肩,问:“为什么?”潘太太笑着说:“现在美国的精英们,都在读中国《孙子兵法》,其中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看看我们的资料,了解了我们的情况,肯定能帮贝克打赢官司。”帕瑞习觉得潘太太言之有理,顺手接过了那叠资料。

这一幕都被我看在眼里,后来,我悄悄地问潘太太:“你不认识帕瑞习律师?”潘太太说:“我怎么会不认识?他胸前的那条红领带就是他的招牌。但我也曾想过,帕瑞习犹如一河水,如果用它来灌溉庄稼,它就恩泽四方;如果用它来淹没庄稼,它就是万民的罪人。安娜案的结局,也许会让他一蹶不振,也许会毁掉他的一世英名。”潘太太说完,一声叹息,我有点惊讶了,我没料到的是,平时嫉恶如仇的潘太太,此时,竟显现出一个中国女人,如此仁者爱人的恻隐之心。

待我们走进法庭坐下来后,法庭书记员向我们宣读了法庭的规矩,书记员突然大喊了一声“全体起立!”我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向法庭前方的侧门行着注目礼,五位大法官穿着黑色法袍,鱼贯而入,在高高的法桌前,一字儿坐定。

口头辩论开始了,先是由上诉方——我们的律师大卫发言。法庭里很安静,安静得来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因为大卫知道,自己的职业前途都在此一举,所以做足了功课。他站得笔挺,神情却泰然,当他“尊敬的法官大人”一出口,我就知道今天有戏了。

果不其然,大卫无论是阐述,还是批驳,都是那么有理有据,有礼有节。开始他的语述还很慢,后来越来越快,最后,像排山倒海的多米诺骨牌,一泻到底,一气呵成。我内心在为大卫的成功叫好,为他的成功而喜悦。老实说,后来两家律师相互辩论,以及五位大法官的提问,我都没有注意听。

富有戏剧性的一幕是,上午刚刚10点50分,庭审就宣布结束,并叫大家迅速退出法庭,因为下一个案子11点要正式开庭。美国法庭审案,也像他们在底特律生产汽车一样,开的是流水线。

刚走出法庭,记者们就围了过来,要采访我们。潘太太立即出面,她对记者说:“请你们稍等一下,我们还有个程序没完成。”她转过身来对我说:“罗秦,我们照个相,留个纪念,以后我们再没有上法庭的机会了。”我问:“你怎么知道?”潘太太说:“凭着女人的第六感官。”于是,我们横排站在第二第三级台阶上,唯独潘太太突出自己,她一个人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双手将标语牌捧在胸前,笑容灿烂地看着镜头,一脸信心满满的神情。

在回孟菲斯的路上,《世界日报》的记者打电话来采访潘太太,请她谈谈今天法庭的一些情况。她告诉那位记者,她感觉今天法庭的气氛,好极了,她说我们这次一定会赢。那位记者问她为什么,她说凭一个女人的直觉。

傍晚,岳东晓打来电话,和贺绍强畅谈着今天庭审的情况。夜已经很深了,孟菲斯的秋夜是美丽的,一弯新月挂在天空上,天空是深蓝色的,上面缀着几颗闪烁的星星,整个夜空像童话中的布景,深邃的夜,并没有催生两人的睡意,反而谈兴更浓,真有点当年周亚夫“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的遗风。我催了贺绍强好几遍,他都说快了快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在他的“快了快了”的回答中睡着了。第二天,我端详着自己的丈夫,他老了一头,面容憔悴,才刚刚“奔四”的人,鱼尾纹已经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眼角。是啊,三个官司,像三座大山压在我们身上,漫长的诉讼之路,无形的恫吓势力,整得我们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我们没有被压垮,被逼疯,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突然想起我在画报上看到过的一个雕塑作品,一个小红军坐在地上,依偎在一个红军战士的身上,托着下巴,眼睛专注着红军战士;而那位红军,正专注地吹着笛子,雕塑的名字是“艰难岁月”。评论家们不惜赞美之词,说这就是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我们也同样在艰难岁月中,但贺绍强笑了,而且还笑得很开心。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革命的乐观主义。

2006年10月15日,我们用信函的形式,向田纳西州最高法院,寄出了洋洋洒洒长达两万余字的“动议”。老实说,动议是长了点,但美国司法界的人几乎都有个怪癖,喜欢长文件,一份判决书,一两百页是常事,所以,我们只有投其所好,干脆在锅里多加两瓢水,将干饭熬成稀粥,让他们慢慢喝。其实,动议的核心就是一句话:请归还我们的父母权和抚养权。

动议寄出去以后,开始我们还兴奋了两天,后来,我们就平静了,甚至还有点漠然了。因为,我们已经适应美国法院的规矩了,一个控告一个申诉,拖几个月很正常,反而速审速判就不正常了,更何况动议?

我们就像去照了CT的病人,又渴望拿到结果,又怕拿到结果,害怕结果上写着两个字:癌变。

孟菲斯又迎来了一个春天,这是2007年的春天,这个春天来得特别早,好像春姑娘在孟菲斯找了一个情人,急匆匆地赶过来和他相会。于是,花含苞,柳吐絮,这个城市一派春意盎然。

天气宜人,恰好圣约翰儿童医院来电话,我儿子预约的手术可以进行了。这天清早,我和贺绍强带着儿子安迪,前往圣约翰儿童医院,做右耳外沿先天性部分粘连手术。

说到儿子的手术,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中国公民,我不得不说那句话:“美国,要说爱你不容易。”

儿子是在我们去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时怀上的,但是,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后来又因为贺绍强的强奸案,我们每月几乎都去法庭,而每次去法庭,都要经过安检。安迪是在孟菲斯市中心MED医院出生的。安娜是剖腹产,安迪却是我自然分娩生的,我听“大中华”的老板娘温蒂说,小孩要自然生,最好不要打麻药,不然对小孩不好,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自然分娩。由于安迪是男孩,他长得又大,我生起来特别费劲,我生了两个多小时才生下他,而我已精疲力竭,昏昏欲睡。

这时,贺绍强过来,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一听睡意全无,立刻追问什么事。贺绍强还是吞吞吐吐的,不愿意回答我,我有点急了,贺绍强说:“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儿子生下来,他的耳朵有残疾。”我一听,只觉得像一盆冷水,浇得我浑身直打哆嗦。贺绍强摇着头,嘟哝着:“怎么会呢,我们家祖宗三代都没有这种遗传疾病。”我早已泪眼蒙眬了,说:“我们家也没有这种遗传病史啊。”正当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我用产后无力的手拉着贺绍强的手说:“不怪你,也不怪我,都是官司惹的祸。”

贺绍强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忙说:“妹妹,官司当初是由我惹起的,我对不起你,还有孩子。”我摇摇头:“这不是谁对不起谁的问题,这是命,是命我们就只能认了。”

为什么我说是官司惹的祸?因为在美国,杀人的利器枪支是可以买卖的,可以买卖的东西,就不可避免地会泛滥,所以,美国到处都有枪击事件。然而,美国人并不长记性,冤魂并没有换来一纸禁枪令,他们最大的努力是加强安检。

所以,进法庭就像坐飞机,要进行严格的安检,生怕谁带着武器进去,刺杀法官大人或者冤家对头。我在美国的几年时间里,进法庭的次数,比进超市的次数还要多,腹中的胎儿,受到辐射的伤害,自然就不可避免了。

医生是个好人,她看见我哭得凄凄切切,便安慰说:“这种缺陷只影响美观,并不影响听力。”我听了心里一热,叫贺绍强把我扶起来,我告诉医生:“把我的耳朵割给儿子,我的头发长,我可以用头发来遮掩。”

这时我看见医生的眼里,也饱含着泪水,我想她也许是一位母亲,只有母亲的心灵才是相通的。她告诉我,现在科学很发达,用不着割我的耳朵,她会给我们联系孟菲斯最好的医生,等孩子大了,就去做手术。所以,儿子才如约住进了儿童医院,准备接受手术。

安迪住的是单间病房,设施很齐全,有电视,还有独立的卫生间。白天晚上,家长都可以在此陪伴。

2007年1月23日,一个非常寻常的日子,但对于贺绍强和我来说,绝对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儿子已经推进了手术室,我们正在房间里等待的时候,贺绍强的手机响了,电话是大卫律师打来的,贺绍强一听,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我一见贺绍强的样子,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完了,莫非动议被驳回了?过了几秒钟,贺绍强对着手机,大声吼道:“请你再说一遍。”只见贺绍强嗯嗯两声,说了句:“大卫,谢谢你。”贺绍强的声音,明显地发哽。

突然,贺绍强转过身来,也不怕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我抱住,只说了两个字“赢了”。便浑身抽搐着,号啕大哭起来,我也哭成泪人一般。此时此刻,对于贺绍强来说,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而对于我来说,一年过了一年,一生只盼这一天。

我特别佩服记者,他们虽然戴着一顶无冕之王的帽子,却没有王者的架子,只要哪里有新鲜的事件,他们哪怕跋山涉水,也会蜂拥而至。不一会就有《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今日美国》,以及ABC、CBS、NBC、CNN电视台,都赶到儿童医院,一时人头攒动,话筒高擎,闪光灯闪烁着,一时间让儿童医院热闹非凡。

很明显,儿童医院医生和护士的表情又惊又喜。喜的是,全国如此多的知名媒体,都来圣约翰儿童医院,这岂不是给儿童医院打了个免费广告?惊的是,这毕竟不是茶坊酒肆,是医院。所以,他们干脆给我们找了间会议室,我们就在那里召开新闻发布会。

中午,CNN的记者打来电话,告诉贺绍强,拉瑞·金要现场采访我们。拉瑞·金是全美国最大牌也是身价最高的节目主持人,他的年薪是八百万美金,他采访的都是全美国最具轰动效应和最有影响力的人和事,在美国都以能上拉瑞的节目为荣耀。

此时,我们还没想好在哪里接受拉瑞的采访,大卫供职的律师楼老板立马打来电话说,他的律师事务所房间宽大明亮,而且离儿童医院不远,他乐意将他的事务所作为CNN的采访地点。说实话,以前为大卫免费为我们打官司,蹉跎了好几年的岁月,消耗了不少精力,结果犹如种下了一棵无花果树,只开花不结果,老板对大卫颇有微词。而这次老板为何主动提出来,去他那里接受采访呢?原因很简单,无花果终于结果了,对于胜利果实谁不垂涎?大卫是他手下的员工,军功章有大卫的一半,当然就有他的一半。更何况媒体一来蓬荜生辉,一下子提高了他的律师事务所的知名度,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美国的CNN,不管你信不信,确实是实力派选手,当天就在孟菲斯花了十几万租下了一辆卫星转播车,又马上给洛杉矶打去电话,请资深化妆师乘当天最早的班机,赶到孟菲斯来替我们化妆。

下午,化妆师赶到了孟菲斯,化妆师是位白人老太太,个儿高大,满头银丝,脸上爬上了皱纹,但依然难掩昔日的风韵。一月的孟菲斯,寒气袭人,但老太太穿着得体的套裙,她给我化妆前,端详着我,犹如一名画家在下笔前端详模特儿一样,然后,她才动手给我化妆。

化妆师边给我化妆,边对我说:“贺太太,给你化妆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个挑战。为什么呢,因为你经历了这么漫长的艰难岁月,肯定心力交瘁,但你要上镜,面对拉瑞和全美国甚至是全世界的观众,所以,我既不能让你雍容华贵,又不能让你满脸憔悴,我要让你既有东方女人的婉约、善良和内涵,还要有东方女人的美丽,不,你本来就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化妆师还真不是在奉承我,因为我在镜子中,似乎找回了我年轻时那个青春靓丽的影子。

采访准备进行得如火如荼,最忙的人要数大卫的老板了,他放下了老板的架子,跑前跑后,端茶递水,完全像一名茶楼里的伙计,只差嘴里没有吆喝了。

我们接受CNN采访时,就由贺绍强唱主角,我坐在他身边,觉得非常疲倦,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那种疲倦是长时间积淀的,就像一名长跑运动员,冲过了终点,他不可能因为胜利而精神亢奋,相反,他是因为胜利而筋疲力尽,而瘫倒在地,我差一点在采访中靠在贺绍强身上睡着了。

2007年1月23日,好像是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将我们的生活剪成了两半截。前半截我们原本打算在美国来落脚谋生,当一介安分守己的良民,但命运就是要作弄我们,让我们躺着也中枪。我们也求助过媒体,许多媒体爱理不理。而后半截,一夜间,我们实现了蝶变,由一只丑陋的蝶蛹,转身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吸引了众多媒体的眼球。

采访后,紧接着就是见报、上电视,孟菲斯的电视台,用专题节目的方式,对安娜案子进行了跟踪报道,全美几家大报也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同时,还刊登了许多读者或观众来信。报道说,最高法院的判决公正而深得人心,而读者论评更是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对贝克的律师有点横眉冷对,口诛笔伐的意思。

有位女读者评论道:“如果贝克用他们的力量帮助贺家渡过难关,而不是企图拆散贺家,那将是一个神圣的故事,但他们的好心从开始就值得怀疑,无论他们有多爱这个孩子,也不能作为他们偷走她的理由,可耻的孟菲斯司法系统,它蹩脚地失败了。”

一位读者几乎在指着丘得斯的鼻子说:“丘得斯法官可耻。贺家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太久了。很高兴田纳西州最高法院恢复了法律的尊严。”

一位读者,肯定是在胸前画着十字说:“感谢上帝,终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贝克咎由自取。”

一位读者调侃道:“为什么此事发生在贺家身上?对了,他们不是美国人。”

许多美国人为什么都支持我们?我想,恐怕还有孟菲斯历史的原因。一两百年前,孟菲斯就是一个贩卖奴隶的码头,用美元便能将奴隶买走。但现在,贝克想不花一个子,仅用一纸协议,就将一个小女孩掠走,简直比奴隶贩子的心还黑,阴谋变成了路人皆知的阴谋了,摆在桌面上丢人现眼,你教那些口口声声嚷着“人权神圣”的同胞,脸往哪里搁?你教孟菲斯的父老乡亲们,情何以堪?

我说过,2007年1月23日,对于我和贺绍强来说,绝对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安娜案终于尘埃落定,我们赢了,但我们赢了,并不表示安娜可以马上回到我们身边,因为还有一些法律手续要办,孩子回家还需要一个缓冲期。

这期间,我们主要干了两件事。我们几次去超市,买回来一些孩子的生活必需品,并将她的卧室刷成了她最喜欢的天蓝色。还有就是回忆,说来奇怪,按照一般女人的思维,八年的日子,犹如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巴不得早早将它忘掉,谁还愿意去咀嚼那苦涩的往事。

我算是另类,我经常是眼里噙着泪花,一边唱着“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已经回了家门”,一边回忆着往事,回忆着贺绍强抬头纹中讲述的故事,回忆我早生的华发中隐藏的故事。

其实,文学即人学,故事是因为人的行为而诞生的,与其说是回忆故事,不如说是回忆那些永存于我心中的两个人。他就是大卫律师,大卫与我们这个案子,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开始,大卫交了个女朋友,叫莉莎,美国白人,身材苗条,颇有几分姿色,与年轻帅气的大卫站在一起,肯定算是一对金童玉女。莉莎去“红太阳”吃饭的时候,认识了贺绍强,莉莎主动对贺绍强说:“我男朋友是律师,我请他帮助你们打官司,也许很快就可以获胜。”于是,由于莉莎的撮合,大卫很快加入我们的联盟之中,他闻鸡起舞,夜以继日地为我们的官司而辛勤耕耘。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莉莎、大卫,还有我们,以为这桩简单的民事官司,要不了一年的时间就会瓜熟蒂落。哪知道,这原本只算一轴折子戏的官司,居然发酵成了一部肥皂剧,好像要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演下去。的确,大卫费力没有讨到好,没有银子进账,开门七件事却成了问题,这自然为感情的破裂埋下了隐患。

尽管说“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这句话是我们中国人原创,但它肯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莉莎是个现实的姑娘,难道她还不知道这个道理?最后,两人相拥而泣,举手长劳劳,一步一回头,莉莎远离了大卫,嫁给了俄亥俄州的一名工程师。

那几天,大卫像掉了魂似的,本来就深凹的眼眶,显得更深凹了,本来就颀长的身材,显得更清瘦了。谈到案子的时候,他还能强打起精神来,一旦空下来的时候,他便一人呆坐在那里,面壁而思。

看见大卫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里也非常难过,知道都是我们这个案子造的孽,我就对他说:“我们确实给你添麻烦了,又没能给你带来利益,你就放弃这个案子吧。”开始,大卫并不搭理我,等我说第三遍的时候,大卫眼中的忧虑,变成了愠怒,他对我一字一顿地说:“Casey,希望这是你说的最后一次,否则,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安娜的官司打赢了,刹那间,大卫便成了孟菲斯司法界的一颗新星,他不仅上了最高法院,他还在最高法院有上佳表现,而且还是最后的胜利者。这下大卫可不得了,刹那间,他的崇拜者成千上万,对他倾情倾心。熬过了六个年头,苦尽甘来,大卫自然是鸟枪换炮了,公寓换成了别墅,律师事务所也从乡间小路搬迁到了孟菲斯的主干道边,一幢单体楼,庄重而气派。

收获了名誉,收获了金钱,自然也收获了爱情,一个叫当娜的女士与他结成了伉俪。当娜是我的好朋友,人很能干,安娜那间蓝色的卧室,都是她来帮忙刷的油漆。

有位女记者在采访我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贺太太,你们请到了一位好律师,如果你们请的是白人,或者黑人,恐怕官司的胜算率很低,恰好你们请的是位犹太人。因为犹太民族千百年来,就是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他们的祖先,在全世界颠沛流离半个世纪,却奇迹般生存下来。他们知恩图报,性格坚韧,所以,你们的律师,才百折不挠地为你们争取到了最后的胜利。”

我开始并不知道他是犹太人。我清楚记得,我们开始相识的时候,他满头青丝,光洁的前额,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而官司结束时,他前额增加了不少皱纹,头上的青丝不是变成了白发,而是早已悄然离去,只剩下一个荒冢一样的头顶,留给自己凭吊。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我心里很不平静,大卫人为谁老?发为谁掉?我们自然是心知肚明,我们常常为此唏嘘不已。

另一位我的律师,瑞奇先生,他也是一位犹太人。瑞奇律师从不多言多语,他长得很像卡尔·马克思,特别是他的胡子简直就跟马克思的胡子一样。瑞奇先生笑起来很可爱,像个小孩那么纯真。他是大卫的好朋友,也是有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心肠,他什么都听大卫的,我真的很少见过他这么好的人。所以,我愿以我的拙文,致相伴我们而又逝去的青春。

2007年1月23日,安娜案子宣判后,帕瑞习的事业,更残漏尽,算是走到尽头了。但帕瑞习并不这样看,尽管帮贝克的官司打输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凭借他多年在孟菲斯司法界攒积下来的人脉关系,凭借他多年的影响力,他想竞选田纳西州的参议员,恐怕都不成问题。因为,帕瑞习是代表共和党竞争这个席位,而对手仅仅是位民主党的女士。谁知,蔡金良和潘太太两人在竞选会上发言慷慨陈词,谴责帕瑞习在安娜案子上如何和法官勾结,如何迫害贺氏一家。投票结果公布后,帕瑞习黯然神伤,他以一千票落败。帕瑞习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在职场的气数已尽,2007年6月底,他向媒体发去一封公开信,说:“安娜案的法律争夺结束了。”公开信并没有说谁输谁赢,事已至此,还用得着说吗?这封公开信,成了他在孟菲斯叱咤风云多年的最后绝唱。

慢慢地,帕瑞习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孟菲斯政坛原本很有希望的一颗星星,就这样悄然无声地陨落了,消失在遥远的银河。我曾经非常恨他,恨不得对他饮血寝皮。但,我此刻想起他来,一句话,“惜哉,河边淹死会水人呵”。

作者: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