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17

石头进门第二年，即1938年深秋的一天，两人到长江三峡寻木材。此地名唤瞿塘峡。两岸断崖壁立，高数百丈，宽不及百米，形同门户，名“夔门”。长江辟此一门，浩荡东泻。左边山名“赤甲山”，山呈褐红，右边名“白盐山”，常年有银辉。谷底仰视碧空，云天一线，峡中水流湍急，波涛汹涌，惊心动魄。史木匠说，这里树种几百，有黄杉、银杉、金钱松等奇珍异木，若寻得，在有钱人家抢手得很。这些珍贵东西只长在绝壁之上，采伐异常艰辛。每次进林子前，史木匠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石头问他念什么，他说：“给林仙打报告，林仙要不批准。进得去出不来。”“林仙是谁？”“一个白胡子老头，这些林木都归他管。”石头四下看：“他在哪儿啊？他听得见吗？”“举头三尺有神灵。凡做的说的神灵没有不知，人最后都要到神灵那儿算总账。”那天，石头一直东张西望。

后来，来到峡口崖边，石头两腿打战。有船从下游上来，从峡口里挣出，像从地窟里来，浪头把它冲得忽高忽低忽隐忽现，直要张口吞没它的样子。正为船揪着心，石头惊骇地看到，岸边怪石林立里，赫然躺着三个人。

石头吓坏，疾呼师父。史木匠侠肝义胆，当即带着石头从旁抄小路下去，下面的情形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三个男的，两大一小。孩子似从高崖坠落，遍体鳞伤，人事不省。其身侧一男，背上有枪伤，已断气，十米开外躺一男人手下压着一把枪，血肉模糊，也已没了呼吸。场面诡异。此地不可久留，正待抬腿要走，却见那孩子鼻翼微翕，过去一搭，竟有鼻息，气若游丝。他不假思索，猿一样攀上山崖，獾一样钻进荆棘，一忽儿回来，一把根茎放嘴里猛嚼，吐出绿泥涂在伤口上，然后把孩子往背上一放，直向峡口外奔去。

到了数十里外的赵老先生家。赵老先生是当地有名的也是唯一的医生，经他抢救，两天后孩子醒来。却是一脸茫然，双目空洞，姓名年龄何方人氏一概不知。赵老先生说是摔坏了脑子，失去了记忆。

凭空多出一没脑子的孩子，史木匠抓着头皮傻了眼。显然，在孩子记忆恢复之前，自己是脱不了手了。孩子穿着体面气宇不俗，再想到他那死去的带枪的身边男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料定其有些来历。一段时间后，孩子伤好完全，史木匠怎么送来的还得怎么接走，走出赵老先生的屋子，史木匠看了又看这身后意外多出的尾巴，想自己半辈子浪荡，这下套住了，不禁垂头丧气。两孩子一前一后跟着，也都莫名的沮丧。

那个孩子沮丧，是因为他本来就沮丧。一个没脑子的孩子，还能怎样？但石头沮丧什么呢？石头不明白，他只是没劲，越走越没劲，出路口时，猛一回头，匆匆扫了眼一直站家门口目送他们的赵老先生。挥手的赵老先生旁边的桃红小棉袄，见他回头，一闪不见。石头只觉一股欢喜自心底升腾起来，不再沮丧。

桃红小棉袄是赵老先生最小的女儿赵四娘。

在史木匠的陋室里，史木匠对着捡来的孩子说：“看着你比石头小，你就当师弟。师兄叫石头，你就叫木头吧。”一个做木匠的，大概取这么个名儿也差不多了。

史木匠：“你以前那身儿衣服，师兄他妈先替你收着，有人找来，说是你亲妈老子，说得清这身衣服，你就跟去。没找到亲人前，你先跟着我。丑话说前头，我供不起你吃闲饭，以前石头的活儿都归你了。”

大半年过去，无人来寻。一夜月下，一炷香敬鲁班，一杯酒告祖宗，史木匠正式收石头和木头为徒。石头和木头，从此不离史木匠左右。史木匠全心授徒，两徒弟技艺精进，尤其是木头，竟天生做木匠的，一点就通，木材在他手下，厚薄粗细，方圆曲直，竟都柔顺起来。尤其是，过去的事不记得，倒认得好多字，竟是读过书的。史木匠有时恍惚，莫非是老天给他送来一个接衣钵的？不免珍视起来。

再两年，赵老先生嫁女，史木匠师徒三人被接去做家具。

赵老先生膝下四女，无男，他曾收一徒，聪明伶俐，却功利心重，不出两年，抱着个一知半解，偷偷把脉处方，差点出人命。赵老先生大为光火，清理门户，不再纳徒。原想收一女婿传衣钵，大女婿二女婿或资质不足或油滑有余，皆非习医之人。此次嫁的三女离家远，更无从打算。赵老先生眼看自己年近古稀，一身本事要带进土里，不免夜半心惊，焦虑难安。而来家做木活的史木匠师徒相随，琴瑟相和，更令他倍生伤感。

然而，世事最是无常，一切皆在因缘和合。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