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廊下》 | 上部 童年的那头 21

秋天了，天气渐冷，又到了厂子里面每个季度给职工发放劳保用品的时候。劳资科的几个人正在一起分类装箱。这时办公桌上面的电话响了起来。离电话距离最近的大林顺手抄起了电话，“喂，劳资科，请问找哪位？”他对着电话里面问。其他几个人也从说笑中稍安静了下来。老式电话机的话筒里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是什么却完全听不清楚。“哦，好，在，在在。他正好在呢，我给您叫去啊。”大林一边对着话筒讲话，一边怪模怪样地看张景文。他把话筒放在嘴边，向着张景文故意大声地喊：“张工，张工，有人找。”张景文又好气，又好笑，这间办公室总共也就二十平米大，用得着那么大声吗？而且大林刚才向他做鬼脸他就猜到是找他的，还是个女的。张景文走过去，把手伸向话筒，大林却没有交到他的手上，而是把话筒藏在了身后，故意不给他，并且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喊：“张工，电话，该休息一下了，别一直在那里画图纸了，你都已经连续工作快十五个小时了，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呀，别累垮了。张工……”屋子里面的其他人都在使劲憋着没笑出声来。他还在装神弄鬼地喊，张景文从大林身后抢过电话，又在他赶忙躲开的屁股上面踢了一脚。

张景文接过电话，“喂，谁呀？”他对着电话里面喊。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别的同事都在立着耳朵听，可还是没有听清楚。“哦。汪老师，您好，您好。嗯，是，是在画图纸，厂里要新扩建厂房，要求实用性与美观性并存，我正在设计。”张景文今天心情不错，便也顺着刚才大林的话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他想反正电话那头的汪老师也看不到现实的情况，就索性逗逗她，同时也逗逗旁边的几位同事，开心一下。他欠身坐在了桌子上，从旁边的烟盒里面抽出一支香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吐出了笔直的烟柱。“嗯，我知道，我会注意身体的，也没有连续工作那么久，对……没有十五个小时，也就是十二个小时吧。”他一边和汪老师信马由缰地胡侃，一边冲着其他人做鬼脸。“没有办法呀，敬爱的汪老师，任务太重，时间又紧，年底前完成图纸设计，春节前论证完毕，明年春天这个项目就正式开工了。”他说完这句话，有两个人实在忍不住了，捂着嘴跑了出去。

“什么，今天中午见个面？”他从桌子上蹭下来，表情也没有先前那么轻松调皮了。“嗯，倒是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情，行，那好吧，就按您说的那个地址，我十二点准时到。”说完，张景文挂掉了电话。旁边的几个人立刻凑了上来，“原来又是你儿子的班主任，好像最近打过几次电话来了。有两次你没在。我还以为是嫂子呢。要知道是那个女老师，我就不逗你了。”大林说。张景文没有完全去听大林的话，“有什么事啊，不能在电话里面说，还要见个面。还约在了饭馆。真够奇怪的。”张景文一边嘟哝着，一边抬头看墙上的表。“让你去，你就去吧。没准人家老师想请你吃顿饭，顺便向你请教一下画图纸的问题。”大林又开始逗。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唉，我也是，吃饱了撑的逗她干吗？现在都十点半了，咱们赶紧弄，干完活儿待会儿我好走。”张景文说。电话那头的汪老师没有立刻放下电话，尽管对方已经挂机了。她手中仍然握着话筒。“一个在劳资科工作的人，单位扩建厂房还要求他画设计图纸，看来这个人绝对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在劳资科真是太屈才了。说不定他的数学比我还要好。”汪老师在心里想。

张景文提前了五分钟走进那家饺子馆，他向四周望了一下，却发现汪老师已经早他一步到了，正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面向外看。他快步走了过去。“对不起，对不起，汪老师，让您久等了。”张景文一边向汪老师表达着歉意，一边坐在了她对面的位子上。“啊，张师傅，您来了，没关系，我也刚到。”汪老师笑着说。汪老师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毛衣，下面是什么，他没注意看。她的黑外套搭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面。“汪老师，您今天不忙吗？”“哦，我今天下午没课。”“哦……哦……”张景文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除了开家长会和被请家长，这是他第一次和汪老师在非办公的环境下见面，还是在个饭馆里，他觉得有点别扭。“张师傅，哦。不，应该叫您张工才对。”汪老师眉眼带笑地说。“坏了，上午真不应该胡说八道，这倒好，对方还真当真了。”张景文心里暗暗叫苦。“张工，您喜欢吃饺子吗？我还可以，星期天我一个人经常包饺子吃。”汪老师向张景文暗示，她是单身。“我都行，我都行。什么都吃。”他显然没有立刻领悟到对方要向他传达的信息。“那咱们就点两种馅吧，一种白菜，一种韭菜的。您再来瓶啤酒吧。”汪老师热情地招呼着张景文。“我都行，我都行，您看您喜欢吧。”张景文应付着。他已经后悔来这里了。

吕宁和同事罗姗从玉石厂出来是十二点整，她们两个人是工艺品厂的描图师，今天是来西四那家玉石厂看样品的。

吕宁和罗姗一上午看了许许多多的样品，又提出了一些意见。玉石厂的领导和他们已经很熟悉了，本来是要留她们一起吃午饭，可吕宁和罗姗谢绝了。她们想在附近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在附近的西四和西单转转。

吕宁和罗姗高矮胖瘦差不多，又都是描画师，具备一定的美术功底，所以平时很谈得来。尽管罗姗比吕宁小七八岁，可两个人在很多方面都有共同的喜好，所以成了一对好姐妹、好朋友。

俩人沿着西四那条街的路向东走，“吕姐，咱们中午吃什么去？”罗姗问吕宁。“吃什么都行，你想吃什么？”吕宁说。“我想吃延吉冷面，前面西四路口往南那儿就有一家。”罗姗说。“天都冷了，你还想吃延吉冷面。”“嗯，想吃。”“那好吧，就去那儿。”吕宁答应着。罗姗挽住吕宁的胳膊，一直往前面走。吕宁走在里侧，罗姗走在外侧，在经过一家饺子馆的时候，吕宁不自觉地向里面望了一眼，其实她心里是打算来这儿吃饺子的。可罗姗是年轻人，不太喜欢吃饺子，爱吃延吉冷面，所以吕宁就随她了。吕宁只是很随意地向里面望了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前的张景文。他对面坐着一个什么人，没太注意，不过好像是个女的。吕宁一下子惊呆了，心也瞬间被揪紧，浑身发软，步子也不自然起来。又走出二十米，吕宁站住脚，罗姗也停住了。“你怎么了，吕姐，怎么不走了？”罗姗看着她问。“我想起来了，我下午有点事，不能和你一起逛了，不好意思啊。”“不能和我一起逛了。”罗姗吃了一惊，脸上浮现出失望的表情。吕宁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上午一直忙没想起来。真有事，你自己去吧，有时间姐再陪你逛街。”“啊，那好吧，只能这样了。吕姐，那我先走了。”罗姗向吕宁摆了摆手，低着头走了。吕宁站在原地，看着罗姗走远了，才掉过头，来到刚才那家饺子馆外面，她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的张景文，他没怎么说话，显得有些拘谨。

吕宁快步走进去，来到张景文和汪老师坐的桌子旁边。张景文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吕宁，你怎么来了？”他说着站起来，把里面靠窗的位子让给吕宁坐，自己坐在了外面的椅子上。对面的汪老师也有些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哦，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张景文说。“我自己来吧。”汪老师说。“我是张工他儿子的班主任老师。我姓汪。”她大方的介绍着自己。“哦，对，这位是汪老师。”张景文指了一下对面的汪老师，他又转头看着吕宁，“这位是……”他还没说完，“我是张工的邻居。”吕宁大声说。“邻居？”张景文彻底糊涂了。“她为什么说是我的邻居？她算我哪门子的邻居？”但他瞬间明白过来了，吕宁肯定是误会了。他刚要张口解释，吕宁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把话咽了回去。汪老师也有点不高兴，一个邻居，打声招呼就完了，还坐下来不走了，真是莫名其妙。她决定不管眼前这个不懂事的女人。“来，张工，吃饺子。”汪老师夹了一个饺子放在张景文的盘子里面。“还张工，够捧他的，他什么时候成张工了？还给他盘子里夹饺子。”吕宁都要气炸了。“饺子好吃吗？”吕宁笑着问张景文。“还……还凑合吧。”张景文有点儿结巴了，他平时说话油嘴滑舌地从来都不这样。吕宁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吓了两个人一跳。“那你在这儿吃你的饺子吧。好好吃，咱们回家再说。”“吕宁，你听我说啊……”张景文急得直冒汗。“走开。”吕宁使劲推了一把坐在外面的张景文，差点把他从椅子上推倒，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坐在对面的汪老师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太没有礼貌了，是专门来捣乱的吗？太过分了。她想着。可是她忽然记起那个女人临走时说的那句“咱们回家再说”，再看看对面张景文的表情，汪老师僵在了那里。她怒视着张景文，说不出一句话。“汪老师，实在对不起，刚才是……我爱人，她……”汪老师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她也一下子站了起来。“无耻。”汪老师大吼一声，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