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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界点:2015未来科幻大师奖TOP15》 | 二等奖作品 念伊念伊1

发布日期:2020-09-24 16:00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1931年上海龙华镇

老龙华镇今天也格外热闹。

贩糖的老头儿自城里回来,说路上见卫队又押着几个革命党人进了监狱。

待消息从镇西传到镇子东边的时候,这个故事就变成了几个革命党人趁着夜色冲进淞沪警备司令部,给门口的守卫捉住了。

哎呀,胆子这么大哩!卖油条的胖子大笑起来。

油条在锅里翻腾着,嗞啦嗞啦,胖子拿长筷子给油条翻两个身,就夹起来,放在铁笼里滤去油水。

一根油炸鬼,一份豆花!拄着拐棍的老头子走进来。

好咧!摊主应道。

早点铺子上几个熟人闲聊起来,谈到北边的荒地这几日又杀了革命党人,又怎么有野狗把骨头叼到大路上,吓人得很。革命党人是要杀掉的,可是现在不时兴杀头了,都是枪决,这就没什么意思的了。枪决处刑的时候声音极大,站得太近保不好还会给流弹打死,所以也不比从前,现在杀人的时候都不许闲人围观。

端着豆花坐在门口的老头子敲了敲拐杖,说,以前到了午时还能去市口看杀头的,现在就没有了。

话里好像还带些惋惜。

龙华镇往北走上三公里就是淞沪警备司令部,国民政府在淞沪地区的最高军事机关,司令部旁紧挨着一排矮小平房,那便是龙华监狱。监狱关押政治犯为主,因而条件比起其他地方好一些,但犯人通常住不久——监狱旁边紧挨着就是刑场。

不知是有意无意,每次刑场启用的时候,枪声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落进每个人的耳朵。

这天早上,监狱里的人们又听到了枪声。

那个声音早已衰弱得难以分辨,遥远的距离外,子弹穿过空气的啸叫声,还有那些杂乱的、凛冽的回响都悄然泯灭,只剩下它飞出枪膛时那一下尖利的响声。

可所有人都捕捉到了这细小的回荡着的声音。牢房里那么安静,呆久了,听觉和视觉似乎都会变得格外敏锐。

隐没在黑暗里的人们现在都坐了起来,眼睛睁着,直直地盯着西方的白墙。

站在门口的守卫难以察觉地挪了挪脚步。

“砰,砰……”

接下来是一串很急的枪声。

回音混杂在一起,数不清数目。

“砰砰。”最后两声连在一起,也许是处决时出了什么意外,要补枪。

终于有人说话了,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一个长长的叹息。又能说什么呢?

不久之前一队警卫走进来,送进了七个人,又顺势带走了七个人,名义上说是要转移到南京,可每个人都清楚是什么事情。

七个年轻人渐次走出牢房,一样的消瘦,苍白,憔悴,在他们的眼里,名为理想的火焰有的灭去了,有的还在燃烧,但那都无所谓了,结局都一样。

铁镣铐撞击地面的回音出现,又消失在通道尽头。

再没有人接话了。铁栅栏隔开的牢房里依旧是静悄悄的,脚镣轻轻晃动着,碰出叮叮的响声。

秋日正好。

外面的世界里,也不知是白日还是黑夜的。

1967年上海徐家汇

物理楼六楼是实验室。

许念伊坐在桌子前,她有时候也会猜想,她的这间实验室还能用到什么时候。

实验桌角落上堆着个小机器,机器没有外壳,管路就暴露在空气中,粗朴丑陋,不同的接口上挂着许多个轮盘,看起来简直像已经报废了一样。

机器实际上也比普通的床头柜大不出多少,随便找个成年人,大概都能勉强搬动。

机器由许念伊一手造出,十年光阴十年心血,仅仅是一个人的事业,但机器名义上还是归学校所有,许念伊动不得。她想把它带走,但以她的身份,万一有谁指认她偷了东西,她丈夫都保不了她。

她的指尖划过一排机器表盘,最终停留在标注着10^-4的那一个旋钮下面。17,19,31。

随着她转过旋钮,表针也在轻轻地颤抖着。

墙壁像是在向后退去,窗外冬日的萧索也渐渐模糊,甚至风自门缝穿过的呜咽声也消失了,整个房间一下子变得格外开阔,许念伊紧紧盯着指针的尖端。

39,41……她轻轻地念出数字。

忽然间,一个尖啸的声音自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钻出来,余响回荡在房间里,接着许念伊听见了一声子弹的啾鸣。

这是第三次!

枪响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明亮。

但惶恐很快淹没了她,成功的喜悦只消一瞬就冷却下来,她左右张望着,怕有人听到这声响——她本以为声音不会那么大的。

“——许教授?许教授?”

她心里一揪。

那是她的学生,红二代,政审的履历漂亮得要命。小姑娘从小就是干部一路升上来,能干得很,不像她祖辈成分都不好,能够留在学校都实属侥幸了。

有时候许念伊也挺羡慕她的,一路走得那么顺利。而她呢?她根本就不曾拥有过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决定……家庭和时代推挤着她前进,没有自由,没有机会,没有第二个选择。

“怎么了,听动静好大的,没事吧?”

“没事,椅子翻了而已。”椅子翻了哪能有这声音,许念伊自己也想。不过也无所谓,有个借口总比没的好。

“小心点啊,别磕着了?报告写完了,放桌子上,团委还有会议,我先走了。”女孩鞠了一躬,走出去。

“好。”

她苦笑了一下,女孩心地一直善良,她要怕什么。

环境使然,她早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上海比起北京来倒是好一些,听说首都自“文革”开始后已经死了许多人了。毕竟是政治中心,但凡有什么事情,总是会来得更猛烈些。

幸而她家住在公安局的家属大院,大院里大都是随着解放军南下的军人,在1966年扫荡过全国的风波里,唯独这个地方显得格外宁静。

她拿了张纸,花体的钢笔字写下女孩的名字,把那份报告放在文件包里。她是个地主的女儿,七岁就上了小学堂,学文还要追溯到更早,写得一手引以为傲的好字。

几十年的生活给她留下的烙印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削掉的,但是时势所迫,她在笨拙地学着另一种生活方式。

可笑的是,她奋力拼搏了几十年,最终却还是要依附于别人的保护,才能勉强生存下去。

她的爱人徐白在公安局已经升到了副局长,风雨初来的时候,他凭着自己的关系保了她的职位,却也断送了他自己的晋升之路。其实那个男人完全可以像很多人一样检举揭发她。她没有退路,是个地主的女儿,也确实浸润着所谓的资本阶级生活方式成长;而他则是彻头彻尾的平民,祖上三代都靠着微薄的田产维生,如果——如果那个男人愿意和她断绝关系,在他的履历上又能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徐白不愿意。

徐白是很简单的一个人。

可在许念伊心里他就是个谜。

并不是因为徐白这个人本身,而是因为……另一些东西。

许念伊坐在实验室的窗前,梧桐树早就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没有一丝生气。上海难得地下雪了,无数关于过去的思绪像窗外的雪花一样飞舞,所有的经历和巧合拼就了她现在对于世界的认识。

就在几个月里,她的研究突飞猛进,最后的那条线索像珠串的花绳一样把她十几年的求索与积累全数串联起来。她只差最后的实验验证和论文撰写了,那里还剩下几个解不开的谜题。其实以她所解出来的那一部分,已经足够成为一个惊世骇俗的突破了。

但她不敢把文章拿出来,她以那一代人特有的政治敏锐审阅了全文,知道那一篇论文足够要了她的性命。她出身已经不好,更是不敢留下什么把柄。二百页的稿纸,十几年的心血,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离最终的结局只差一步,可她甚至不敢向别人提起,她把认识的教授都列出来,划去没法完全信任的,划去疯了的和过世的,最终却一个都不剩了。她又能怎么办?她甚至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想要逃到国外去,但很快自行否决了这个念头,她看得懂洋文,却不会听也不会说,出了国只会死得更快。

1967年冬天,红卫兵闯进家属大院,抄了许念伊家隔壁的房子。

女主人哭哭啼啼地站在街口,那家的男人搂着她,沉默地注视着年轻人们把他母亲留下的一箱瓷器茶具从床底拖出来,一件件摔得粉碎,传递了百年的吴家家谱落进煤球炉子里,烧得连灰都不剩。

也是1967年冬天,许念伊烧掉了她的论文。

她拿来一个铁盆,把手稿撕碎,堆在一起。一百一十九页手工誊写的稿纸,还有五倍厚的草稿与笔记,她撕了一整个上午,又花了一整个下午,把纸片一片一片烧掉。她呆呆地望着升起的火苗,看火舌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看规整的钢笔字合着稿纸一起碳化卷曲变黑,看烟升上云端,像在与她的过去和理想告别,她好想放声大哭,可已经伤心到不会流泪了。

那份痛楚会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伴她而行,但为了活下去,她别无选择。

她还想——至少活过这个冬天。

她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会来。

1927年江苏无锡

许家大院坐落在无锡城北,许家贩茶为生,坐拥城北大片茶园,在无锡和上海各有两家分号。无锡出早茶,许家借唐朝茶圣陆羽评定的天下第二惠山泉打响名头,号称以惠山泉浇灌,茶得此水,皆尽芳味,生意也算兴旺。事实上惠山泉水名扬天下,绝不可能拿去浇茶,清水浇茶茶树也必然长不好。茶园在山下取水,几路泉水河水混流,早不知源流何处了,何况水里还要掺进沤好的粪肥。

这天许家来了位生人,许念伊时年十三岁,小姑娘本来在厅堂里抄写分发到邻家的贺文,见二哥二姐跑出去,也便跟着去看热闹。

来的是个年轻人,倒也不怕生,进门便作揖问好。许念伊上下打量着这年轻人,皮肤黝黑,肌肉分明,一身衣服朴素简陋,全然不像商人家的儿子。

管家先生说这年轻人叫徐白,年方十七,由一位远亲托付来读书的,出了年就要和许小姐一起去上海念公学。

许念伊觉着更怪了,十七怎么才刚刚读完高小?

后来许念伊晓得,徐白祖上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母亲很早就去世了,靠父亲一个人操持几分田地勉强维生,以徐白家的条件,本来连识字的机会都没有。但徐白力气足,水性好,机缘巧合,救了个失足落水的盐商。那盐商就是许家远亲,为了感谢这位恩人,也算积累些德行,便许下要认他做干儿子,供他读书。

徐白天分好又勤学,读了四年,中间还跳了两级。盐商也是爱才之人,便说,你我有缘,索性你去上海念书去罢。

这便是徐白和许念伊的第一次见面。

出了年,许念伊跟着二姐一起去了上海,随行的还有那个远亲托付的乡村小子。

两个年轻人都寄住在许家上海分号的仓库,小小的石库门一楼搁着茶叶,二楼隔成几间住人。隔三差五有下线的商贩来进货,两个年轻人便帮着忙记账。

徐白是个直性子,字写得也糟糕,许念伊看不过,便去教他。

那也没什么用处啰。徐白小声抱怨。

许念伊转头就走。

许念伊是瞧不起徐白的。

在许念伊所有的记忆中,她的人生都是被规划好的。作为一个茶商的女儿,她读了书,学习礼仪和修养,只要端坐在那里,岁月静好,等着父母给她物色一个合适的联姻。

她是许家最有才华的许小姐,相貌姣好,性情淑雅,不出意外,她也会成为许家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她学礼仪,也学文化,进了上海的女校,听说还会教些形体和声乐。那就是她要做到的一切了,所有举动都应当真正符合上流女子的身份。

徐白于她而言,本来只是寄住许家的农人罢了。

两个年轻人也不过同居一个屋檐下,关系不冷不热,直到徐白跳了级考取附中普高的理工学部。

一年里徐白不断变化着,少年变得更有耐心也更加懂得规矩,细心如许念伊,这些细节她大致都看在眼里。

最后那跳过的一级更是让她对于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考虑到他比同级生大了四岁,也许倒不算太离谱。

徐白很是得意,总是拿着他的课本晃来晃去。

“女校不学理化。”

“那可不好。现在都讲究西学东渐,要实业救国。”

“你这都哪儿看来的?”

“报纸。”徐白缩了缩脖子,“理化好哇,你看街上的汽车,怎么跑得那么快?还有船,铁路,靠的都是这一套。学文你能造那大炮火枪打起来?哎,你要跟我学吗?”

“没兴趣。”许念伊又转身走了。

“奇怪。”徐白嘟哝着。

但许念伊当然是口是心非。

尤其当徐白天天念叨着国家危亡的时候。许念伊意识到,短短一年的生活已经将徐白塑造成了截然不同的人,他善于改变,也不惧怕改变。

比起徐白,许念伊反而对他说的国运与国难印象清晰得多。越是大户人家越是能够接触到更多不同的人,商人家的儿女又怎么可能不食人间烟火?一切的苦难,悲伤,她都看在眼里。她还能捕捉到更多细节,衰落的小铺面,满面愁容来进货的妇人,还有冻死在门口的叫花子……

实业救国,实业救国。

她反复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许小姐第一次主动和徐白说话。

她要了那些理化课本,接着许小姐瞧不起的后生成了她的老师,再接下去许小姐托老板娘请了老师,两个年轻人到了假日就一起跟着西学堂的老师学理化。

这一年初春的时候,徐白给许念伊送了只燕子风筝。

风筝以竹条为骨架,糊上一层白纸,画上燕子的纹样,不如集市上手工艺人做的精细,却能看出来亲手制作的痕迹。

似乎为了显示手工制作的痕迹,燕子风筝的背面还写了四个大且丑的毛笔字,实业救国。

许念伊收了礼物,又好气又好笑,过一会儿却又有些心慌,她想去找徐白,却发现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又出门了,只好留了个条子,却斟酌了半天才下得了笔。到了徐白的小隔间门口,许小姐犹豫了半晌,还是推门进了房间,放下字条,却只见墙上贴着她之前写给徐白的字。

她捏着风筝,手心里不自觉地出了汗,望着商号高高的房梁,许念伊不知所措。

她忽然意识到那种情绪,那种在乎的感觉——就好像诗歌里写的——叫做爱情。

1931年上海福州路。

可是许小姐不能拥有爱情。

她将会嫁给本地负责工商业的地方官,这是很久之前就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官商联姻,门当户对,对双方而言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但许小姐至少还能光明正大地和徐白待在一起——学习理工是个能被接受的理由。

那就足够了。许小姐想。

当春天跟着冬天的脚步来了,又再一次步入夏天的时候,许小姐就看着星空,希望这个夏天变得更长一点,变得很长很长。

要是她能够选择,她愿意和徐白待在一起。可她毕竟是许家的女儿,商号在风雨飘摇中生意日渐衰颓,她理当负担起她自己的责任。

她不能拥有属于她自己的爱情。

1931年的夏天格外燥热,但若是留心报纸的人,都能嗅出一丝暗流涌动的味道。中华的实力今不如昔,两个邻国都对广袤富饶的东北平原虎视眈眈。

尤其是日本。1929年的经济危机之后,侵略扩张似乎成了思想的主流,尽管大多数国人都对邻近的岛国嗤之以鼻,许念伊却真的开始怀疑,五千年的积淀是否已然崩塌殆尽。

许念伊摇摇头,注意力又回到面前的账本。

年前又加了税赋,整条街上的商户怨声载道,可又没有办法,茶税加得格外多,压得许家喘不过气来,茶价一涨,卖得又不好了,恶性循环。许念伊看着惨淡的账本,算起盈亏来,更是只得叹气。

商号里的伙计只听到啪的一声,年轻人缩了缩脖子,转头来看,只见许小姐罕见地扔了账本,往楼上走去了。

伙计嘀咕着,这小姐大概又是去找那后生。

许家商号里,许念伊喜欢徐白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可倒也没谁去点破。大家都晓得许小姐格外守规矩,棋子只要按着布局落下就足够了,她心里想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两个年轻人也格外低调。她始终没有对他说出过我爱你一类的话,他也没有,就像所有来自山里的男孩,样貌上豪放,骨子里却是那么害羞的年轻人,他们的爱情不需要言语,更不需要什么含情脉脉的句子。

如果这时候徐白点破了这件事情,许念伊不知道她到底会怎么决定。徐白总是能用最朴素的话把道理捋得明明白白,可许念伊也有自己的坚守、自己的底线。

她在心中排演了无数遍可能的情境,只是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她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她是许家的人,商号的经营供让她吃穿用度又读了书,但另一方面,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她应该好好想一想。总体而言,她相信如果徐白真正要说到那一件事,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但她再没等到那一天。

年初,公学闹起革命党,许多年轻人都入了会,本来倒也没什么事情,可这几天开始,有巡捕去捉人了。许念伊听说徐白的学校少了两个老师,一下子急了,冲上二楼,径直推开徐白的房间,却只见那里杂乱摊着打印机、印刷好和未印刷好的报纸,少年盯着她,一脸惊慌失措。

天晓得,办那报纸竟然也有他的一份!

7月末,徐白忽然消失了,没有留下口信,没有留下字条。

两天后,被捕的消息传来,许念伊愣在当场,几乎晕了过去。她晓得这消息意味着什么。

——他才只有二十一岁啊!

1931年上海福州路

福州路的人们好久都没有见到许小姐了。有人说许小姐疯了,也有人说她只是身体不好。

许家分号的老板娘头疼得很。寄住在店家的这小姑娘月初生了场大病,高烧烧到糊涂了,医生说只差一点就断了气。病完后就天天哭哭啼啼,喊一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名字。徐白,徐白。老板娘以为是哪家亲戚有个许白,小姐摇摇头,硬说是双人徐。许小姐说徐白是给当革命党人捉住了,在龙华镇枪毙了,老板娘让手下的商贩去打听,那天龙华镇确实杀了七个革命党人,却没那个徐白,也没有姓徐的。

老板娘断言是许家小姐疯了,许小姐却说是大家都疯了,徐白在这儿住了4年多,怎么没个人记得。

老板娘笑笑,说,那随你认为哩,小姑娘。

许念伊开始不信,可一点一点回忆,发现尽是大片的空白,以仅有的那些部分去找,现实和记忆却总是合不上。

比如二楼的杂物间一直堆着坏掉的缝纫机,以粉尘和蛛网的厚度来看,三年之内那里肯定没有住过人。又比如许小姐记忆里的那些书和本子,她抄下的句子和诗词都不曾存在过。

许念伊最后都不得不承认,这里不可能曾经存在过一个叫做徐白的人。

或者说徐白并没有存在过。

但许念伊没有办法相信。有趣的是,当记忆和现实矛盾的时候,人们似乎更倾向于去相信自己的记忆。

也并不知道幸或不幸,婚事就这么搁置下来。

当那位机敏的政治家打听到许小姐疯了的流言之后,他便再没提起这桩本就和利益纠缠不清的婚事。

分号上上下下都念叨许小姐不争气,甚至老板娘都禁不住说了几句,许念伊受不了刺激,便只是嚎啕大哭,这下老板娘又慌了,只好好言劝着,开导开导。

讽刺的是,她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她不曾得到的选择自由。

1935年,神志恢复的许念伊在家修养的同时潜心学习三年,考取国立交通大学,修读机械工程专业。

革命党的纷争未曾平息,但许念伊不是徐白,她不关心,也不在乎。她不愿意以生命为赌注,况且她甚至不知道选择哪一边会更好。她只是还记得那四个字,实业救国,那总是没错的。

1937年,抗日战火燃起,学校转入租界,许念伊留校。四年后,租界沦陷,学校整体西迁,许念伊随大部队一并前往重庆。

正是国难危亡之际,她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眼中燃烧着理想的少年。当窗外隐约的轰鸣声提醒她战火逼近的时候,只有那个影子能够在那些夜晚给她带来一份少有的安心。

她继承了他的理想。实业救国。

她相信,这就是对逝者最好的挂念。那理想很快也成了她的理想。

况且她要关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在之后的岁月里,徐白的影子渐渐隐没了,她开始渐渐相信,从来不存在徐白这个人。

(作者 未来科幻大师奖组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