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好书推荐 > 正文

《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27

发布日期:2020-09-26 17:53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陆梦生坐在窗前,瞪着天幕,直瞪出个洞来。洞越来越大,他被吸进去,进了一个漫长深邃的隧道,忽而金鼓齐鸣,震耳欲聋;忽而万马奔腾,天崩地陷;忽而罡风四起,电闪雷鸣,一阵紧似一阵……

那是在19世纪90年代,中国,湖北汉阳,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建汉阳铁厂。

1894年9月17日,汉阳铁厂高炉点火,张之洞出席开工典礼。

恰在此时,有报自黄海海战紧急传来,北洋海军“致远号”穹甲巡洋舰,激战五小时受重创后,管带邓世昌欲冲撞日舰吉野与之同归于尽,被日舰击沉,同舰官兵246人壮烈殉国!

张之洞脱帽致哀,然后,高扬着头颅,双目含泪,仰天宣布“:点——火——”一束火光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工棚传出。有人悲痛告诉张之洞,致远舰上牺牲将士陆成杰的妻子难产,舍命保子,母亡子存。

当即,张之洞收这个致远舰的遗腹子、父母双亡的婴儿为义子,名“陆梦生”——为中国钢铁梦而生。

陆梦生降临的是一个轰轰烈烈的人间,开始的是一段极不寻常的人生。

汉阳铁厂,中国第一家钢铁联合企业,被西方视为中国觉醒的标志,受全球瞩目,被称为“创地球东半面未有之局”“为中国富强命脉所系”。汉阳铁厂兴建不久,官贪私腐,难以为继。张之洞极为痛心,为励精图治、兴利除弊,三请著名实业家、企业界领袖、被誉为“中国早期工业之父”的盛宣怀。两人促膝长谈,明心见志:大清气数已尽,汉阳铁厂为中华工业一支命脉,须全力相保。两人志同道合,决定改汉阳铁厂官办为商办。

两人相谈甚欢,发现站在甲午海战沙盘前的六岁的梦生不见了,沙盘里致远号和吉野号两艘战舰的模型不翼而飞。疾步到庭院,在池边找到梦生,见他将“致远号”抱在怀里,而“吉野号”被拆散,沉在池底。

张之洞未忍责备,将“致远号”取走。盛宣怀抚其头,喟叹:“此子或可期待。”

此后,张之洞去京就职,将梦生托付于盛宣怀。视教育为兴国之本的盛宣怀重经世致用,对陆梦生的教育致力于“有用之学”,送其进储才学校,接受西方文化和钢铁工业教育。

1906年,张之洞在英国购8000马力机,入厂安装。盛宣怀向众人讲解8000马力机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机器,中国曾购过一台,这是第二台。第一台在北洋水师致远号上,现与致远号长眠海底。十二岁的陆梦生抚摸机器,满眼泪,却咬紧牙关,没让它流出来。

三年后的10月4日,张之洞去世,临终吩咐送“致远号”模型给义子陆梦生。少年梦生接过船模,热泪长流,立下振兴中国钢铁工业大志,其深谋远虑、做事干练、以大局为己任,深得盛宣怀器重,逐渐委以重任。

那时,汉阳钢在市场受歧视。年轻的陆梦生奉命去上海交易所,调查汉阳钢销售困难的原因,发现其易折,被称“汉阳铁”。原来,张之洞不懂技术,购买的是酸性炉。盛宣怀听了汇报十分沉重:“此是血的教训,重生须技术振兴,汉阳当自强!”

盛宣怀派陆梦生到英国检验钢样、矿样、焦炭质量,学先进钢铁技术。大洋彼岸,陆梦生深为外国先进钢铁技术折服,他潜心学习刻苦钻研。学成回国后,在盛宣怀主持下,汉阳铁厂筹集资金,改设备,添高炉。新钢出炉,质量上乘,钢材畅销。盛宣怀带领一班人赴意大利参加世界博览会,会上,汉阳厂钢材被评为优质钢。媒体追捧:“世界金奖汉阳钢!”陆梦生被高昂的激情鼓荡,为祖国而骄傲。

之后,陆梦生与汉阳铁厂有“一代宗师”之称的木匠董千妙之女董双枝结婚,1927年生子陆云喜。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国民党政府令:“汉阳铁厂应择要迁移,并限三月底迁移完毕,为要!”

3月1日,组建钢铁厂迁建委员会,委员、汉阳铁厂厂长、四十三岁的陆梦生任汉阳铁厂设备搬迁总指挥。3月8日拆迁,装船,汉阳码头人声鼎沸,夜以继日。机器设备装满海轮11艘、江轮27艘、拖轮17艘、木驳船280艘、柏木船7000只。与此同时,一支人马在西去数千里外的大渝选址建厂,勘测数千里,定址大渝市长江岸边大渡口,说:“此地上风上水,是个好地方。”

搬迁时,设备走水路,家属走陆路。董双枝负责家属转移。出发前,陆梦生与十岁出头的儿子陆云喜相对而立,做出征前将军对战士的交代,或者做男人对男人的交代。一高一低,同样挺直的身躯,同样庄严的表情。

董双枝捧着两件她亲手赶织的毛衣过来,一大一小,一样的深灰,一样的平板间插麻花杆圆头套衫,一样的左胸心脏位置有海蓝色绒线绣的字,一个“钢”字,一个“铁”字。董双枝让陆梦生穿上,自己帮喜子穿,然后转过身来为他抚平拉抻,退后两步,打量,泪光闪闪,却笑得和暖。喜子上去一手按在父亲胸前的“钢”上,一手按着自己胸前的“铁”,说:“爸爸,你是钢,我是铁,我们连一起是钢铁。”陆梦生朗声一笑,庄重地用右手将儿子的小手按在自己胸口,左手抚着儿子的头,四目相对:“说得好!儿子,我们连一起是钢铁!”

即日,西迁队伍誓师出发。江风怒吼,惊涛骇浪,江面黑压压填满船只,岸上挥手如林,哭声震天。此去艰难险阻,一别或成永诀。走的走得九曲回肠,送的送得肝肠寸断。

总指挥陆梦生屹立船头,双目紧锁,他的妻儿在岸上人群中与他静静相对,彼此热泪在眼底奔流,脸上笑容不改。他们对于汉阳铁厂的感情,是高于自己生命血脉的感情,这么大个铁厂搬迁数千里,是一件撼天动地的事。但于他们,跟让他们搬家差不多。这个壮举,是千斤重锤压进他们心里的,压得踏踏实实,没有疑虑和恐惧。

浓雾笼罩码头,船只悉数离岸。汉阳铁厂,漂在了长江上。

川江急险,暗礁密布。更危急的是,日本将“必须阻止中国人建立军备生产力量,要把他们消灭在西迁的路上”作为除却前线之外最重要的军事战略,重兵围追堵截,空中日机轰炸,江面炮火封锁。陆梦生率船队逆江而上,冒死前行。整整三月,铁流万里,冲破重重艰难险阻年底到达大渡口,死伤数百人,损失器材物资2000余吨。然而,前线告急,急需军需物资支援,没有喘口气,陆梦生立即带领队伍火速建厂,开炉生产。大渝钢铁厂诞生,完成了中国钢铁工业命脉的承接。

就在这时,传来了董双枝和陆云喜双双牺牲的消息,陆梦生似被一枚子弹击中胸口,血汩汩往外淌,差点流尽他全身热量。而当时,他的面前,除了无数汉阳铁厂工人的生命换来的机器设备,还有无数同样的在这次搬迁中失去亲人的同志,他必须挺立不能倒下,他步履蹒跚赶到码头。他岳父董千妙正解绳离岸,出发回武汉老厂,转运走时藏入地下的8000匹马力机主轴。老人全然不知女儿和外孙的消息,一心急着去运回重要零件,开工缺它不可。陆梦生压抑内心巨大悲怆,不敢说一句话。这个家,只剩他们两人了。他将这唯一的亲人扶上船,目送他远去。

然而,岳父这一去再没回来。汉阳铁厂荒坡上,月黑风高夜,董千妙正带领一帮人悄悄起轴,被日军发现,老人为保护主轴,以身引开日军,拉响炸弹,同归于尽。

主轴运抵大渡口,陆梦生在码头迎接,却是物在人亡。他悲痛之余竟有那么一点庆幸,幸亏没告诉老人他的女儿和外孙的事,免了他此生一场巨痛,而现在他们已团聚,只留他在这骇浪滔天的岸边继续这未竟的事业。他们安息了,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他站在江水里,黑云压顶风急浪涌,他伸开双臂,仰面向天,他想他们在天国能看见他,他笑着,就像以前每每看到他们的笑容一样,但胸前衣襟湿透,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泪水……从此,再没人见过他流泪,他沧桑的脸上总挂着微笑。

陆梦生的人生从此只剩一个梦——中国钢铁梦。他带领工人以最快速度恢复生产,渝钢厂成为战时钢铁基地,为抗战前线生产枪械子弹,到抗战结束,汉阳造一直是前方主力武器之一,虽然落后于中正式,但不失为一把可靠的步枪。

他万没想到的是,1950年,喜子回来了。

那年,他五十六岁。五十六岁,做什么都还年轻,在钢花铁水面前正当壮年。可当记忆中那个童稚男孩变成一个壮硕青年站在他面前时,他才惊觉已有十多年岁月不在,自己老了。一声“爸”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幸福狂潮淹没了他,除了对新中国感恩对命运感恩外,他没有任何疑虑,哪怕后来儿子跟他不亲,他也认为是思想不同所致,他从没怀疑过有什么不对,当然更没问过儿子那件衣服,尽管他自己常常枕着那件衣服入眠。战火烧毁的东西太多,儿子能从战火中全身回来,已是天大幸运。历史就是历史,除了记取,不能讨要。然而,这天晚上,那件衣服,出现了。

当他晃眼看到那件衣服时,以为是在自己家。他使劲摇头,分明是在史劲家。衣服摆在史劲床头,就像他那件衣服摆在他床头一样。他以为是酒后幻觉,可衣服实实在在被他捧在手上了。上面绣着“铁”字。此刻,陆梦生面前摆着一只生锈的铁盒子,盖子敞开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件衣服,灰色的,绣着一个“钢”字。陆梦生无法理清来龙去脉。史劲是孤儿,史劲是在一个悬崖下被他的师父和师兄救的,这个事实30年前他就知道。可他那铁疙瘩的心,除了钢铁就没装过别的。哪个悬崖?怎么被救的?他知道他妻子的牺牲地点,也知道他儿子将日本特务撞下的那个悬崖,解放后他特意去过。10多年后回到身边的喜子讲,他就是从那个悬崖下爬出来的。但史劲是在哪个悬崖下被救的,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史劲的声音惊雷一样在头上滚来滚去:“师兄说我被救时,就穿这身儿衣服。”

董双枝织的衣服,世上绝对的独一无二。

一件衣服要颠覆或者说明什么呢?

但无论如何,衣服出现了。

他反反复复回忆喜子回来的情形。1950年,解放军接管钢铁厂。陆梦生与失散12年的、已是解放军副团长的儿子重逢。

“当时,家属并不敢结队前行,怕被日本人发现,伤亡大,只分散在行人中,各自前行。途经三峡最险要路段时,妈妈注意到,行人中有几个人,听他们小声交流说的日本话,知道被跟踪,就悄悄对我说‘有日本特务,我要揭穿他们,不然伤亡会很大。儿子,无论发生什么,你要坚强,一定要走到大渡口’。然后突然挺身而出,指着那几个人喊‘日本特务想干什么?滚出中国去!’特务当即开枪,妈妈倒下,我跳起来冲向开枪的人,特务正站在悬崖边,我把他撞下去,也一起飞了出去。”喜子讲的跟大家传颂的完全吻合,他停了半晌,走出伤感,继续讲,“醒后,我看到日本特务已死,赶紧向峡口外爬,爬了一段,就晕了过去。峡口一家渔民救了我。我两条腿骨折,肋骨断了两根,渔民用草药为我医治,我一年后才能下地,却不会走路了,又过半年,才正常行走。那儿十里八里没户人家,一辈子难见一个人。他们要把女儿程小玉许配给我,为报救命之恩,我应诺了,只提出容我先参军打走日本鬼子,再回去成亲。程家像送亲儿上前线送我出了峡口。我一路寻找,参加了八路军。日本投降后,我如约回到程家,娶了小玉。然后想带着小玉一起到大渡口找您,内战又爆发了,我又回到部队参加战斗,直到今天见到您。”

对于重逢,陆梦生欣喜万分,陆云喜却显得理性,二十四岁小伙儿的青涩和骄傲或许就是这样子,他不以为意。接下来,陆云喜请求回三峡接回妻子。陆梦生赞赏他有情有义,几天后,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家三口。原来,喜子当年一走,小玉便有了身孕,大半年后产下一子。陆云喜说为感念程家,让儿子姓程,取名程大鹏。

陆梦生对程家只有感恩,没有不同意的理。小玉进入渝钢,做了一名仓库保管员。孤身半生,突然儿孙绕膝,陆梦生是欢喜有加。尽管此后,他感到喜子与他总隔着一层,看不见,捅不破,他认为是相隔太久所致。

陆云喜进厂任保卫处副处长,在解放初期打击特务破坏和护厂运动中,机智勇敢,骁勇善战,战功卓著,被赞“虎父无犬子”,让他无限欣慰。陆梦生随钢铁厂历经张之洞、盛宣怀、国民党政府,现在又由解放军接管,对于他来说,无论时代如何更替,他的目标和志向从没变过。中国需要自己的民族工业,中国工业需要自己的钢铁企业,他矢志不渝地为之奋斗终生。而儿子陆云喜是在共产党军营里长大,作为共产党军代表进入,这就让他与中国共产党有了血脉联系。

解放军撤出渝钢后,陆梦生就任大渝钢铁厂厂长,将工作重点逐步转变为恢复生产、提升效益。年近花甲的陆梦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陆云喜“始终不忘阶级斗争”,陆梦生最初很支持,只要为厂好,我搞工艺搞技术,你搞保卫搞安全,也是上阵父子兵。但后来两人就有了争执,陆梦生认为技术革新和钢铁生产是灵魂,埋头研究,全力生产。喜子却坚持阶级斗争才是根本,东敲西打,难得安分。父子渐行渐远。陆梦生想,人和人是这样的,走着走着就近了,走着走着就远了,不是人故意为之,而是走的路决定的。如果喜子一直跟着他,像他跟着张之洞盛宣怀,他相信喜子会更看重技术和工艺。

渝钢广大职工迫切要求改变落后面貌,忘我投入生产劳动。在如火如荼轰轰烈烈的建设中,史劲脱颖而出,其对设备技术乃至对钢铁的创造力以及与生俱来的忠诚和热情,让陆梦生如获至宝,喜爱有加。史劲刻苦钻研,在自己车间搞技术革新,将原来以手工操作为主的机修车间变成了全自动化操作,并在总厂乃至其他分厂推而广之,同时跟老一辈专家一起,在新中国第一根钢轨的研制生产中立下汗马功劳。最后,史劲被层层推举当选“全国劳模”。全厂掀起向史劲学习的热潮。陆云喜甚为不满,以“来历不明”对史劲进行调查和打击。并移恨陆梦生,为何不力荐他?他陆云喜在渝钢安全保卫中,流血流汗舍生忘死,对于“全国劳模”也是当之无愧的,甚至更有理由!

陆梦生对陆云喜的心态深感震惊和失望,他不理解儿子怎会有如此狭隘妒忌的心胸和急功近利的人生态度。屡屡教诲,却是隔阂更深。他也曾试图撇开工作分歧,挽回父子情分,但陆云喜粗暴地将父子关系越推越远。两人之间逐渐出现一片旷野。

1957年,中国土地上“钢风四起”,国家提出“15年左右时间在钢铁等主要工业品产量上赶上和超过英国”,规模空前的大炼钢铁迅速铺开,各地各部门各项工作为“钢元帅升帐”让路,大搞土高炉土法炼钢。以钢为纲,全面跃进。渝钢作为全国有影响的钢铁企业,首当其冲,产能被不断增量。陆梦生,这个从出生就与钢铁在一起、为钢铁事业奋斗大半生的有钢铁情结的人,错愕了,仿佛在向前狂奔的人流中被前推后攘地跑,边踉踉跄跄跑边举臂疾呼:“不能蛮干,不能蛮干!钢铁不是锅煮得出的!”

没人听他的,反惹火烧身。首先对他开炮的竟是自己的儿子。陆云喜如一面蒙了灰尘的镜子被狂风刮走尘埃,同时被照上强光,走到哪都能点燃一团火,他高喊着“鼓足革命干劲,反对右倾松劲情绪”,监督各部门跃进进度,带头批判陆梦生“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对他实行“搬石头”和“火线整风”。

面对家内家外、厂内厂外的混乱,陆梦生迷茫痛苦,但他相信任何狂热都不会持久,正常有序的生产才是渝钢恒久的命运,他暗中带着祝希山史劲等技术革新派,埋头于技术革新。他给他们讲张之洞曾因不懂技术,差点葬送了汉阳铁厂,给他们讲“汉阳铁”怎么成为汉阳钢,说“唯有技术革新,方能甩掉落后生产面貌,中国钢铁才能真正强大”。

经过默默的坚守和努力,十年后,渝钢在全国企业“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三年调整结束时,锅炉钢板、造船板、无缝钢管都被列为名牌产品,销售、利润都达到历史最高水平。这让陆梦生在渝钢更受拥戴,也让跟随他坚定不移搞科研的史劲等信誉大增。此时,陆梦生已老,他向组织力荐无论政治、技术、人品都过硬的史劲接任他,史劲经过了层层选拔和考核,最终走上了渝钢厂长位置。交接仪式上,陆梦生把张之洞遗赠给他的“致远号”船模交到史劲手上,这是渝钢精神的传承。

陆云喜从会场退出。陆梦生看到他走出门的背影。如果说,曾经父子之间有个荒原,这以后,荒原变成了鸿沟。陆梦生年逾古稀,历经多少风雨巨变和生离死别,连无奈也只是黎明来临前的月光,清冷而淡薄。他无话可说。偶尔在山坡上看看长江,想起《三国演义》开篇那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深谙人生际会实如滔滔流水,逝者如斯,多少恩怨得失,真正无足挂齿。

而他又知,跟云喜无法说清,而待他看透,自己已不在世间,父子情分终是场错过,念及此,再世事洞明,也不免心酸。只是眼下,内困外扰,岂容感时伤怀,他承认他生命的余火全力地在为渝钢燃烧。

自此后,精力好的时候,陆梦生便在办公大楼前的苗圃里修枝打叶,看那些进进出出兢兢业业为渝钢而拼搏的人;或到黄桷树下,与老工人拉家常,才知生命太匆忙,那些和他一起来到渝钢的人已大多不在了,还在的也不比他更年轻,话是说一句少一句了,好在这些老伙计都儿孙满堂,一家三代、四代在渝钢,这让他倍感欣慰,仅凭这一点,一生颠沛艰难也值了。

眼看一辈子就过了。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此生,妻子亲手织的另一件衣服,还会出现在他面前。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