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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香:最难是夫妻》 | 五 巢、港湾,还是……(2)

发布日期:2020-09-29 17:29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二)

人们常将结婚称之为“成家立业”,可我们结婚时,既未真正成家,更未立业。

本来,我们计划的是1971年“五一”结婚。那年春节,我准备回四川老家探亲。我希望年迈的父母能见到我妻子,特别是慈母体弱多病,她迫切想看看儿媳。父母几经生离死别方走到一起,前面的两个孩子都夭折了,年近四十岁才生下我。他们视我为命根,对我婚事的那个关心,常人是难以想象的。不断催促我赶快找对象,见我没反应,又张罗着要在老家替我找对象。他们知道,几千里之外的儿子再也回不到自己身边了,无法再将父母之心化作日常的关爱。只有儿子结婚成了家,有了照应,他们悬着的爱子之心才能稍安。若等到结婚后再探亲,我就没了探亲假。两人从东北到四川的路费,往返一千元钱左右,在今天看来,无足轻重。可对那时每月只有43元5角工资收入的我,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压力。我希望春节就带你一起回川探亲,这样可以省一个人的路费。

老岳母听了我的想法,非常理解:“我也是母亲,知道母亲的心。儿子娶妻,父母把自己的骨肉托付给了儿媳,当然想看看儿媳怎么样才放心。”思索了片刻,岳母又道:“可是,从东北到四川,来回好几千里地,路上要走不少天,乘车、住宿,你们又没结婚,怎么方便?再说,让人家说长道短也不好呀!”

那年月,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正如火如荼。虽然传统道德之类被“史无前例”地扫荡殆尽,但对男女之事的忌讳却胜似多年之前。我心里一紧:“看来,这次带凤娴回川无望了!”没想到,岳母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说:“唉!干脆提前把婚事办了吧!反正是早晚的事。”你因为事出突然,思想上、物质上毫无准备而有些犹豫,而我可喜出望外,恨不得跪在地上给她老人家磕几个响头,连声道:“好、好!”你瞪了我一眼。我并未生气,从带有几分羞涩的眼神看出,你答应了。

那年代,说是“办”婚事,其实有什么可办的呢!我几乎身无分文,住单位的单身宿舍,“房无一间,地无一寸”。一被一褥,装有几件衣服的一个破木箱,就是我的全部家当。那是1月11日的下午,我背着铺盖卷儿,手提破木箱,走进了岳父母的家门。

老岳父在“供改薪”时就是17级干部,住的是“盟公署”的、号称“1.75”、不足40平米的干部房,那房在当时的通辽就算很不错的了。可是,在今天的人眼中,不过是一个蜗居而已。今天的人,别说是一定级别的干部,就是城里刚结婚的小青年,住这样的房也会气得眼珠子从眼眶里蹦出八丈远。可那时候住上这样房子的人,心里美滋滋的。这也难怪,“时代不同了”。

东北的房子,一根梁为一间。“1.75”就是一间半多一点。爸妈的“府第”是一间半多一点的平房。“1”间被隔成了南北两室,向南一室稍大,向北一个小屋。“0.75”间是外间,走廊加厨房。岳母将北间四五平米的小屋腾出来,给我们作了新房,其余六七口人全部被挤到了六七平米的大屋。临时决定,就几天时间。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来不及做点什么。新房,除了一床新被之外,别无任何新物。

结婚了,可“家”在哪里呢?

本已十分拥挤的岳父家,因为我的“入侵”,变得更加拥挤不堪了。岳父母和几个已成年、半成年的子女挤在一铺炕上。有一个妹妹取笑说:“好几个人一大炕,像挤粘豆包,没有一点缝儿。翻身得叫一二三,否则就翻不动。”看着这情景,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虽然瘦小,谈不上“堂堂七尺”,肩也不够硬,可我毕竟是一个男子汉呀!娶了妻,连个窝都没有,这算什么!岳父母慈且贤,众姊妹通情达理,但我实在有点不像人样!我与你商量,自己动手,在你家房山头盖一间小土房。

我们随即就这个打算征求家人的意见,大家一致同意。岳父大人缓缓言道:“我支持盖小房。盖房的材料我那里都有,但我一件半件都不能给你们,一切由你们自己想办法。”众人有点愕然。我平静地说:“谢谢大家支持,材料我来想办法吧!”我理解老泰山,一点也不责怪他。

老岳父幼时随几个兄长从山东闯关东到了黑龙江。据说那时的黑土地上人烟极稀,十里八里无人家。兄弟几个跑马圈地,经营了不小一片地;几个壮汉辛勤劳作,收获颇丰。一些年后居然发了家,成了一个小地主。老岳父也因此念完了高中。解放军到东北,作为小秀才的老岳父进入新政权的税务局。他认为自己出身不好,做人、做事,分外严谨,从不把“公家”的一根草往自己家里拿。清清白白一干就是几十年。他没入党,可同事们都说他比共产党还共产党。他的口头禅是:思想上入党、做好事情,比组织上入党更重要。

那时,经过“文化大革命”的种种改造、“洗礼”之后,岳父重新工作,在盟(内蒙古的盟管辖几个旗县,相当于内地的地区)生产资料站任储运科长,管着偌大一片仓库。大院里,各种盖房用的木料、砖石、芦席,有的是。在老岳父眼里,那些东西是“公”家的,无论是谁半点也不能化作“私”有。他老人家不是不心痛自己的子女,更不是装腔作势摆摆样子给外人看看,完完全全真心实意。他就是“公私”分明的那一代人。“文革”前岳父做过很多年的财税科长,没在钱财上出过半点差错。在急风暴雨时期,连善于从鸡蛋里挑骨头的造反派,也未能找到他半点儿碴儿。我理解老泰山。我不能因自己盖小屋,毁了老泰山一世清名。

我说自己想办法,也是真心诚意的。只要动脑筋,舍得下笨力气,办法总是有的。没有砖石,就垒土房。你发动两个尚未成年的弟弟帮忙。下班后,我们找地方挖土、挑土。星期日天刚蒙蒙亮,我就和两个弟弟到城外去割草,晾干了作羊角。一把汗水一身泥,顶烈日,披星戴月,累呀!记得当地有一俗语:“和大泥,脱大坯,累死叔叔累死爹。”那时虽然年轻,但也的确累得够呛。不过,一想到要给我们自己垒一个窝,心里乐滋滋的。

盖房最关键的材料是房梁。栋梁栋梁,无梁不能成房。盖一间小房可以因陋就简,不用大梁,但必需几根横梁,两头直接安放在墙上。小横梁俗称檩子。没有檩子便盖不了房顶。能做檩子的材料是大料,很难买到。后来打听到装运原木车上的“码杆”可以买到。码杆有3米长,可以勉强充作檩子,我买来几根。但是,3米长的码杆除掉担在墙上的部分,仅有两米多一点。无奈,我只好决定盖一间两米多宽的小土屋。起早贪黑地和泥、垛墙,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墙长到一米多高,我揉揉酸痛的腰,望着眼前的半截“房”,觉得很有成就感。不料一天下班回来,我见你正在刨墙,我付出很大代价取得的“成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有点生气:“你在干啥?”你不紧不慢地答道:“这么小的土窝窝怎么住!将来……”你没往下说,可我心里明白了。我们爱情的种子,已经在你的腹中发芽,你不想让孩子太憋屈了。你有自己的道理呀,这个道理让我无言。无奈,只好忍痛彻底扒掉,从头开始。房扩大了,我在百里之外的林场买了三根杨木,总算解决了檩子问题。

只有房框,没有门窗,也住不了人呀!怎么办?照常理得求木工帮忙。可我的信条是:求人不如求自己!“和尚都是人做的”,还有什么不能学的呢?我决定:自己动手。我借来几件木工工具,斧、锯、刨、凿,买来几块板皮,便干了起来。虽是大眼木匠活,粗粗糙糙,可门窗端端正正地立了起来。看着已有点模样儿的土房,我想:在生活上,什么会不会呀,能不能呀,全看你有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逼急了,有什么不会、不能的!我不反对学习,也不反对“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之说。但我坚信,地上原本没有路,路是人走出来的。

那时的邻里,就如同亲朋好友一般。吃点儿好东西,给邻居端去一碗尝尝,哪家有大事小情,邻居们不请自到帮忙。我们盖房,在邻里间也算得一桩不小的事,大家少不了忙碌。上房梁、盖房顶那两天,着实热闹了一番。房上地下、屋里房外,大呼小叫,有说有笑。咱俩看着盖好的小土房,直愣愣地呆站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后来,我们笑了,眼里湿漉漉的。“无论美、丑,好歹是自己生的儿子。”这土房虽然十分简陋,土里土气,但毕竟是我们用嘴衔泥垒起的窝呀!

(作者:高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