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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三部 槐 第三十五章 勤杂工

发布日期:2020-10-02 16:46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妈——”方洁丢开挎包扑向妈的床头。

“回来了!”秀华硬撑着坐起来。

“妈差点见不到你了!”

“病得这么重,怎不告诉我?”

“你也在生病,妈担心你得很。”

秀华这次脑部血管破裂,幸亏血流排除,如滞留脑腔就没命了。她长期头痛,皱着眉头哼叫了几十年,儿女们想象不出妈强忍病痛撑持这个大家庭的艰辛,这次知了问题的严重性。妈从未做过全面体检,总说是小时候被张瞎妈打破头留下的病根。

方洁不断询问妈的病情,秀华却一句未听进,只望着四女儿落泪。原先水灵灵的女儿,如今蜡黄浮肿的脸、枯焦的头发、瘦得脱形的身骨,痛得腰背佝偻,眉头紧锁,连眼睛都浑浊木讷,没了儿时的光亮。

她拉着方洁的手,抚摸那糙得扎人的硬茧,心如刀割。

“方清,快送你四妹儿去医院。”

确诊尿路结石活动期后,医生加做了肝区CT,拿着医生肝区“占位性病变?”的单子,方清问医生:“什么叫占位性病变?”

医生耳语:“疑似肝癌!”

方清一身都软了。联想四妹儿腰痛便血,会不会是肝癌转移?

她瘫在椅子上,越想越怕,觉得四妹儿大难临头了!方净一听,大哭。

方清想起她和敏姐、小明在农村时,四妹儿每月十八元的工资要拿出十元寄给她们仨,那厚厚一叠取款单,方清一直保留在身边,这叠单子,是四妹的血汗钱呐,用了她十六到二十四岁最美好的青春,或许是这条命换来的呀!

方清止不住泪如泉涌。

方洁走出检查室,看姐妹俩泪流满面,知自己的病严重了,心也禁不住一阵乱跳。但见姐失魂落魄,便强作镇定劝道:

“姐,没啥。人这辈子长也活,短也活,只要活得对这个社会国家有点益处就值了。只是……对不起妈,她那样辛苦把我养大……”

方洁说着说着也哭了,毕竟才二十四岁,活着多好哇!一种对生命的深深眷恋,对死亡的莫名恐惧笼罩了她的心。

抬眼回顾这座生她养她,孕育她理想,指引她人生的江川市,方洁的心融化在那依旧的山河、依然的雾霭和盘根错节的黄葛树之中,难道,这座造就她生命的江川,会这么快、这么无情地收回她年轻的生命么?

回到家里,方洁方清都强忍泪水,笑着对妈说:

“没啥大问题,等片子出来再去医院。”

继父立即提个篮子出去买猪肝、鸡蛋。他要给方洁补补营养。

方洁坐在儿时坐过的那把烂竹椅上,环顾这个离开了八年的家,怎变得这么黑暗,这么狭小了?或许是西双版纳亚热带的太阳太亮太亮,或许是自己长高长大了,这屋里的空间和光线发生了视觉变化。

不变的,还是屋中间的顶梁柱,基脚撑起的支架,就像继父撑着母亲,共同顶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经历八年风雨依然不倒。

土墙已经斑驳,青瓦已经稀疏,只有那两片玻璃亮瓦,依然透进柔和的光,照着这个家日复一日艰难的生活。

婆婆的床已空空荡荡,现在成了方洁的睡处。小时候,她睡在婆婆脚头,婆婆总不断起来给她盖被子,扎紧背心,寒冬腊月的冷风都没让她伤风感冒过。

方洁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人总是要走的,婆婆活了七十四年,受尽人间的苦,走了,或许什么都解脱了。自己才二十四岁,还有半个世纪的人生路,能走下去吗?婆那么苦都想活,她为什么不想活?怎么甘心就这样走了呢?

方洁的腰又剧痛,憋不出小便,只滴流鲜血。

方清看着四妹儿发呆。

秀华从床上爬起来:

“四妹儿,我给你做你小时最爱吃的滑肉片,猪肝汤。年轻人,营养跟上,病就好了,没啥了不得!”

妈的话,像一帖药,让方洁对生命燃起无限希望。她咬紧牙关不哼不叫,不让全家人陪着她难受。

妈边做肉片汤边说:

“我小时候拉痢疾都死过去了,昏昏乎乎走到大山口,只听阎王大吼一声:你回去!我一惊,醒转来又活了几十年。算命先生说我活不到十岁,十岁过了又说活不过二十岁,这次脑出血,我也以为要拿过去了,你看,妈不是又活过来了吗?阎王不收我。你年纪轻轻,阎王也不得收你的!”

妈把香喷喷的汤端给四妹儿:

“人生要翻多少坎儿,翻过去,路就平了!”

“妈,我晓得。你也喝碗汤,流了那么多血!”

秀华只喝下了涮锅的那点水。

一周后,方清取到检查报告。医生告知:

“肝脏没发现病变,长期疼痛是因劳累过度、营养不良,伤了肝气。腰痛便血是肾结石活动期,由于结石呈菊爪型,进入尿道后一路割裂,导致便血,需尽快排除。”

回家告知检查结果,缠在秀华心中的死结终于解开。她虽在劝方洁放心,自己的心却被死神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来。方洁无碍,她的病仿佛一下就好了。

方洁住进具有现代装备的部队医院,医生用微型钳伸进尿道,钳碎了已冲至下端的结石,而后大量服用中药汤,把碎渣冲了出来,折磨方洁一年的病根拔出。

结石排除,但八年的生命透支和营养欠缺,她的肝依然疼痛,睡眠依然不好,不是整夜的思绪万千,就是从噩梦中惊醒。她不想去清理已消逝的青春,却又无法排遣那八年往事的缠绕。

八年青春梦里的洋槐树,早因岩坎崩塌而连根拔出,方洁再也找不到童年的美好,寻不到理想梦幻的踪迹……

“妈,找不到工作,我还是回西双版纳吧。”方洁不能留在城里吃闲饭,觉得那是人生的一种堕落。

“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走!知青都回来完了,你一个人回那里去又做得了啥?只怕把命都要搭进去。”秀华知道这四女儿要强。

“找不到工作,我怎么活?”方洁感伤自己曾把一生交给党安排,从小想接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班,可是,国家现在已不再安排,她又能去接谁的班?曾经的理想在半空中飘荡,没有了坐标,迷失了方位。

“找不到工作我养你一辈子,你们小时六张嘴都没饿死,现在也不多你一张嘴!”

“人也不只为了活下去!”方洁青春梦虽已破灭,但只要生命还在,理想便死死附体而无法从灵魂深处剥离。

秀华沉默、无奈、流泪……

“四妹儿,你不走,爸把工作让给你!”老王在一旁,一边理菜一边说。

秀华惊愕地望着老王:

“小亮还在云南。”

“小亮好歹在厂里,有个正式工作,四妹回到边疆,身体恐怕要拖垮。”显然,这已是老王深思熟虑的决定。

“爸!”方洁心里为之一震,她当然渴求有一份工作,可是:

“那怎对得住小亮!”方洁知道爸十分疼他的幺儿。

“你还不到退休时间呐!”秀华知道老王一生是多么钟爱他的工作。

“提前病退。”老王依然坚定,这已是他思想挣扎了两个月的选择。

秀华和方洁热泪同流。

老王四处托人,拿到了病休鉴定,很快办理了病退手续。

方洁感伤自己为事业献出了青春的全部光和热,如今却落到抢继父饭碗的地步!

拿着通知书,方洁抱着新的希望到了教育局。

守门的不准她进。看她穿着蓝布裤、列宁装。虽也干干净净,但一脸的红土黄,一身的茅草味儿,与城里穿的确良的女孩比,方洁实在太土气了。何况,这是教育局,戴眼镜的人进进出出,一个个斯斯文文,这老土而没有一点文人灵气的刻板面孔,怎能随便进出教育局的大门?

守门的女孩可能没下过乡,方洁想。她细皮嫩肉白净水灵,让方洁有些自惭形秽。

方洁出示报到通知,小女孩才放她入门。

到了人事处,周老师接了方洁的报到通知,平静低沉却很权威地告知:

“你们知青顶替回城,只能做工人。”

方洁虽十九岁就兼任团州委副书记,二十一岁作了研究所党委常委,政治部副主任,但她也没认为那就是干部,“文化革命”中没有干部工人的界线。

周老师见方洁没有反应,便加以具体说明:

“只能做勤杂工,或者炊事员。”

“我……”这样安排的确出乎方洁预料。觉得不服从组织分配不行,但想想这回是一辈子的职业了,做个勤杂工或炊事员,不说枉费了八年的锻炼,实在也屈了自己的才情。于是,鼓起勇气请求:

“我……嗓音还可以,能不能……去小学教音乐?”

“不行。”周老师果断否定。

“你们知青回来只能当工人,这是政策规定。”

周老师看看还有些不甘的方洁又补充道:

“你得写保证书,自愿当一辈子勤杂工或炊事员,才能办理顶替手续。”周老师的口气平和而坚定,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方洁愣了片刻,拿起纸笔写下保证,对周老师说:

“我相信会成为优秀的勤杂工、炊事员。”

周老师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好,服从分配就好!”

回家路上,方洁一腔惆怅。当年也是在这条路上,夹道欢送他们支边的人群,手舞红宝书挥别远行的志士,他们也高高举起红宝书,一遍又一遍高呼:“扎根边疆一辈子!”

不到十年,世道像翻了一个转儿。曾经那么扬眉吐气的知青,成了这座城市的弃儿。

方洁茫然地走向邮局,去取同事寄回她那八年的家当——父亲做的木箱里,两件打了补丁的衣服,一双解放牌胶鞋,几本日记和毛选、语录本、《共产党宣言》等六本马列著作。

方洁自己扛着木箱往家走,一路行人都在打量这个有些土气,但又不太像农民的女子,怎扛得动沉甸甸的大木箱。

“方洁!”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方洁扭头一看,高兴得一下放开木箱,惊喜地呼喊:

“袁圆!”方洁拉着袁圆的手直摇,“你现在哪里?”

“我原想陪你扎根到底,想想在那里葬了今生实在不甘,父母想了很多办法,才把我弄回了校办厂。”

“太委屈你的才华了!”

“我父母臭老九,反动学术权威,低头改造了好多年,刚刚解放出来,能调我回大学校办厂当工人,算是百般照顾了。”

“我也到学校当勤杂工、炊事员。”

“那才是真正糟蹋你了!你的文才、口才、干才,怎是当勤杂工、炊事员的料?盲眼不识人呐!”袁圆为方洁不平。

“可能是我们的理想太高太远了,还是当工人回到实地,从头再来吧!其实,我也放弃了很多不现实的想法,只想当个小学音乐老师,却都不能!”方洁一脸无奈。

“我更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切都只有顺其自然了!”袁圆看看方洁身边那熟悉的木箱,还留着方洁挑灯苦读马列毛著,绊倒油灯烧出的黑印。

“走,我帮你抬。”袁圆说着去拉木箱。

“不用不用,我扛得动。”方洁婉拒。

“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只手抱一袋水泥跑的铁姑娘了,悠着点!”袁圆边说边提起木箱一边的铁把。

有救命之恩的挚友相见,话说不完。到了方洁家,袁圆惊讶这么优秀的方洁,竟出自这样一个贫困破烂的家。而且,袁圆从没察觉方洁一丝自卑和颓废。

“我家很穷。” 方洁说。

“你穷得有志!”袁圆挥手辞别:

“快快把肝养好!”

国儿在一旁哼京剧,突然想起一事给四姐说:

“对了,我们库房有个人,也是你们支边的。”

“什么名字?”

“钱中玲。”

“不认识。”

“女的,二十四五岁,瘦高个儿。她比你还惨,男人被大树打死了,儿子送了人,好像也病死了。”

“……”一种同命相怜之情搅得方洁泪花闪转。

“对了,她男人也是你们学校去的,好像叫吉洪生。”

“是他!当年的学生干部。”方洁想起了那位憨厚的中学校友。

“快,带我去找她。”方洁拉着小弟就出门。

国儿带着四姐来到库房,正值中班交接时。

方洁远远看见,一个清瘦苗条的年轻女子,被一包一百五十斤重的大棉包压得像轮弯月亮。那女子脖上挂着条毛巾,偶尔用毛巾擦汗。她低着头,方洁看不清她的脸。

“钱姐,我四姐找你。”国儿大喊。

那团大棉包一下定了格,继而往下一抛。浑身湿透的钱中玲望着方洁没有表情。

国儿把那包棉花扛上肩:

“你们说说话,我帮你顶班。”

方洁拉着钱中玲在库房后边的石坎上坐下:

“你歇歇气。”

钱中玲面黄肌瘦,一脸沧桑。

“我听弟弟说了你的事,很难过!吉洪生是我同学,非常厚道一个人。”

钱中玲两眼发红,望着方洁,依然无语。

“学校执勤连巡查,遇到学生打群架,吉洪生推开我就冲到前面,硬把那头儿手中的刀子夺了下来,护了我,又免了一场血拼。

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呢!”

“这次砍树,他也是推开老工人,自己站到最危险的位置。” 钱中玲已泣不成声:

“我们本说好带娃儿回来见妈,结果,他走了,娃儿也……”钱中玲号啕大哭。

方洁跟着哭。伤心哭过,方洁说:

“中玲,都过去了,回来就好了。”

“洪生用他的命换来了云南知青大返城。”

方洁这才知道,那个引发知青请愿的人,就是惨死古树下的校友吉洪生。

“你怎么来干这男人的活儿?”

“我们在边疆不都像男人一样干活吗?”

“怎吃得消,一两百斤啊!”

“没法,我老爸成分不好,全靠老妈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能调我回来已是照顾。出身不好就得来劳动改造。”钱中玲脸上掠过无奈。

“我也是勤杂工,我们从头开始吧,这个城市能接纳我们已经不易了。今后我们互相帮助。”方洁对中玲的深切同情,化成了心中不能释然的责任。

方洁隔三岔五地跑钱中玲、吉洪生的家,为两位不幸的母亲送去些油盐米面,尽管自己家也困难,可吉家更难。中玲看在眼里,情沉心底,视方洁为亲姐妹。

“小方——快点,厕所的粪便流出来了!”

“来了来了。”方洁刚刚捡完房顶上最后一片碎瓦,满面黑灰满头大汗。听得叫喊,立马移到屋檐,下了楼梯就往厕所跑。

粪坑冒着气泡,恶臭熏天。方洁跳进粪池,用手一点一点抠出那些草纸,发现里面裹了半块砖头,堵塞了粪便出口。爬出来找棒棒,浑身散发恶臭,学生老师像躲瘟神一样逃离。方洁拿了木棒又跳进粪坑,硬把那砖头掏了出来。粪池一下通了。方洁用水龙头对着自己从头冲到脚,可一身的臭气依然刺鼻。

“小方,快点,水龙头关不到了!”

“就来就来。”方洁本想回家换身衣服,听到喊声,湿漉漉、臭熏熏地提把扳手跑了过去。

“小方,学过钳工啊?”老师们惊奇她几扳手就把滑丝的龙头换了下来。

“这小方吃过大苦就不一样啊!”

“人家来了半年,全校旮旯角角都扫得干干净净。”

“小方——接电话——”传达室师傅在喊。

方洁一手油污拿起电话。

“方洁,特大喜讯!今晚我当面告诉你。”袁圆抑制不住的激动。

晚上,两人见面。袁圆说:

“我北京的朋友告我绝密消息,邓大人说,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我敢断言,他们会起到栋梁之用’!”袁圆直接道出最核心的一句话。

“哪个‘他们’?”

“支边知青呀!”

“……国家没有抛弃我们!”方洁感动得眼泪花花。

“快脱去你臭烘烘的勤杂工衣服吧!”

“不,勤杂工也得珍惜啊!我听说全国还有一千多万知青待业,国家也难呐!”

半年以后,方洁提着叉头扫把,满脸尘土地跑到传达室接电话。

“喂,我是方洁。”

“你明天到教育局报到。”

“做什么?”方洁有些突然。

“劳工统计。”

“我,从没做过统计。”

“从头学呗。”

方洁脱下勤杂工、淘粪工臭熏熏的衣服,接下了算盘和一大叠工资名册、统计报表。

唐科长告诉她:“鉴于你做勤杂工的表现,决定调你到教育局机关工作,希望你好好学习业务,不负组织信任!”

“谢谢唐老师!”方洁万般感激唐科长公正选人用人。

后来得知,是她的母校了解她的德品和组织能力,主动到教育局要她回学校做团委书记,教育局这才认真查看档案,醒悟知青中也有人才。

星期天上午,方洁约袁圆、钱中玲在嘉陵江边相聚。一年的你来我往,三人成了好朋友。

江边有个知青茶摊,收音机里飘出关牧村深沉凄婉的歌:

青春的岁月像条河

岁月的河啊汇成歌

一支歌,一支深情的歌

一支拨动人们心弦的歌

幸福和欢乐是那么多

一支歌,一支消沉的歌

一支汗水和眼泪凝成的歌

忧郁和颓丧是那么多

一支歌,一支振作的歌

一支蹉跎岁月里追求的歌

憧憬和向往是那么多

一支歌,一支奋进的歌

一支高亢旋律谱写的歌

希望和理想是那么多

啊……

青春的岁月像条河……

三人望着江河东去,心随着伤逝的旋律流向远方。仿佛历经一次大浪淘沙,她们同被时代洪流涌向那片原始森林,又被浪涛冲回这座城市,撒落在社会最底层的各个角落。呛了一大口水,还好喘过气来了。

三人望着滔滔嘉陵江,不约而同想起了西双版纳澜沧江那一个个明媚的月夜。方洁和袁圆在月夜里谈人生理想,幻想美好的未来。

如今面对大江东去,有一种梦幻破灭、美景不再的深深失落。

尤其心伤累累的中玲,一提起西双版纳就掉泪。

“中玲,说好不再哭的。”

中玲把泪一抹:“说话算数!”突地又复原了那个曾经豪爽的本像。

袁圆迷茫地望着远方雾蒙蒙的山,淼淼然的水,那曾经深深吸引她的高远天地,如今是否还留着她的理想划痕?

方洁精神由阴转晴:

“我不后悔这八年,承受过大苦大难,才会有‘栋梁之用’!”

袁圆说:“是啊,邓大人的话,是我不泯的希望!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一种天命的注定,既然要我们作‘栋梁之用’就注定我们今生要历尽痛苦艰辛的精神磨砺和生命承载!注定要历经大浪淘沙的九曲回环和起落沉浮……”

“一个梦想破灭,新的梦想可以开始,人这辈子不能没有追求!”方洁的理想仿佛死灰复燃。

“你总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气概!”袁圆了解方洁的鸿鹄之志。

“其实,你也有成名成家的追求!”

“不,我如今追求我爸那种‘仙风道骨’的境界。批了他这么多年,他顺其自然,不怨不怒,学术上无为而治,反倒思得更深。有朝一日,他会一鸣惊人。”袁圆像爸那样调整着自己的心态。

“方洁,你的成就在于执着,但你的挫折在于太执着。你若顺其自然,去了工厂团委,可能已在团中央;去了调干班,可能已在省委大机关;去了清华上学,可能做了工程师,你非要一条路走到底!”

“我不怨社会,社会给了我太多太多的机遇;我也不怨生活,生活为我关了一道门,却又开了一扇窗,透过这扇窗回望来路,真的让我知了人生路虽然漫长,关键的只有几步,一步坐失良机,人生轨迹就彻底改变!人生境界就大受局限。是自己的眼力不足以辨明前路,是自己的性格决定了命运……好在我们还年轻,努力走好眼下的路吧。”方洁的感叹中,依然透着永不言弃的志向。

一直没有吭声的钱中玲开口了:“我也曾有理想,但不高远。不像方洁想成大业,袁圆想成大家。自洪生走后,我就只认命了。爸当个小业主赚了钱财,我今生就得吃大苦受大累为父还债。洪生也为我吃了大苦,我今生还要报他的恩。上天是公平的,我今天下苦力,吃尽人间苦中苦,但求来日……”

“成人上人?”袁圆没待钱中玲说完即抢过话头。

“不,只求来日平平安安。”

袁圆一想,我们这一届初中生半文盲,怎么就儒、释、道精神入了骨髓?爸给她讲三大文化是中国人的精神文脉。袁圆经过了求功名的追求,退而进入道法自然的境界。钱中玲陷入佛家的因果逻辑,求积德保平安。唯方洁几经打击,痴心不改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抱负。

“也好,我们各得其所,落得心安。”

“未来还长,我们从头开始吧!”方洁还是当年那种学生领袖,人群主心骨的范儿。

古人讲人生六座里程碑,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而方洁这代人,十五正当学时,却支边下乡;大脑记忆最强劲时,却是重体力劳动。

十五的学业里程,积压到了二十五,这推迟了十年的学业,要在几年间恶补,自是人生规律的一种逆行,需付出的代价必大无疑。再则,女大当嫁,二十五岁的大龄女,又要弥补谈婚论嫁生儿育女的欠账;三十而立,事业却从零开始,还要弥补立业建功的欠账。

三种欠账集于一时,方洁的选择排序首在事业,二在学业,三才是家业。

自喜出望外地调作劳动工资统计后,方洁捡起三、四年级学过的算盘口诀,开始了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进一的指法苦练。虽拿了八年的大板锄,但割胶对于指上功夫的培训,依然焕发了祖传巧手,童年编袋织网的潜功,方洁的算盘声颗颗清朗,节奏明快,偶尔站在室外听来,像木琴奏出一首首美妙的乐曲。

再后来,乐曲中伴有了纯美的歌声。方洁可一心三用了,心中默念口诀,手上拨弄珠子,口中哼唱歌曲,到最后,加减乘除自如,纵横结果验算,几乎无一差错。

周老师真信了方洁当初那句话:我会是个优秀的炊事员、勤杂工。这女子真是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

这一天,算盘珠子的响动却有些异样,即不清朗又不流畅,更无歌声相伴。

方洁的确有了心事。

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节,这个约会,到底去还是不去?她的理性和感性在无休无止地搏斗、纠结……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