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31

几天后，陆梦生来到贺老爷子家。贺老爷子喜出望外，花白胡子笑得一抖一抖的：“哎呀，敢情一大早喜鹊子‘啾啾啾啾’叫个不停呢，是有亲人到屋啊。”

贺老爷子嘴里“哈哈”笑着，眼角却有眼泪渗出来，他不好意思地抬手揩：“老了老了！年轻时候啊，刀架脖子上眼睛都不眨眨，这老了一高兴吧，眼泪还跟着凑热闹了——”“贺老弟，我都没说老，你不能说老，你是渝钢一宝！”“那都您夸赞的，我受福不起啊！陆老您今儿是——”“晒太阳吹江风来了。”“跟您晒太阳吹风，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贺老爷子嘴里叨叨着，搬了两把老藤椅，泡了壶老荫茶来。把陆梦生扶进藤椅里，奉上茶。两人“滋滋”地喝。陆梦生望着江水说：“老了，越来越怀念过去了，想念那个老地方和那些老朋友啊。”

这话撞在贺老爷子心坎儿上，他日日念叨那些事，突然竟不知从何说起，“唔唔”只顾应着。陆梦生突然问：“你还记得当年焦化厂的程兴旺？”“咋不记得？现在是眼前事糊涂，陈年老事倒越来越清晰。”“一次英雄事迹报告会，你讲过‘少年英雄陆云喜的故事’，讲到他们父子。”“对对对，当时，云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一声吼叫，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那日本鬼子就被一头撞飞出去了，家属们才摆脱了特务跟踪。云喜，当时都叫他喜子，小英雄——”贺老爷子激动得两个大拇指竖起晃。陆梦生看着他眉开眼笑，然后说：“喜子都回来了嘛。那些为搬迁没走到这儿来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比如救喜子的程家父子……”“程家父子，程兴旺和程……小柱。对，程小柱！他是少年英雄。他跟他爸一起到崖下找喜子，再没回来。”“你熟悉程小柱吗？”“不熟。他跟喜子差不多大。我们是同乡，老家穷得吃不起饭，我和他爸程兴旺想跟着出来找生活，遇汉阳铁厂招工，一起进去。我进了炼铁厂，程兴旺进了焦化厂。后来程兴旺羡慕我学技术，说他一铲料的没出息，算不得真正的钢铁工人。我就劝他，没你那一铲，铁水煮得出来？咱都是钢铁工人呢！他不客气地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占了便宜还卖乖，嚷着要换。我说你以为乡下刨野菜到哪随自个儿，工种是进厂就定了的。他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说啥？他说你不懂，小柱学堂教的，小柱今后绝不铲料，要当真正的钢铁人，像陆厂长一样。”他可佩服您呢！哎，心强命不强，解放后渝钢红红火火的，他就没看见。他老婆身体不好，在小柱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给他留了小柱一根独苗，小柱是他的全部希望，厂里孩子读书上学，他再苦不落下，一心要把小柱培养成才。喜子掉下悬崖后，让他去找，他看着小柱舍不得分开，最后把儿子拽走了。大家想到他们父子有个照应，就让小柱去了，结果，就都没回来，根儿都没留个……”

陆梦生望着滔滔江水，贺老爷子兀自讲，讲完程家父子，讲他们继续向西行路上发生的事，他们都回到了过去，回到了30多年前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直到孩子放学回来，“叽叽喳喳”把他们拉回到现实，贺老爷子顿时来了精神，吆喝着孙儿们过来向陆老爷爷问好请安。这群孩儿是他最可炫耀的资本，今天可要在陆梦生面前展示一下。

“军儿，军儿！快来见过陆老！你爷爷最崇敬的人，你这辈子的榜样。”建军就过去了，端端正正站在陆梦生面前，羞涩地喊“陆老爷爷！”脸直红到耳根。“还有你们，秋月夏雨——”“还有我！”雪儿扑过来，撞得贺老爷子东倒西歪。

“哎哟哎哟，少不了你，哪少得了我小孙女儿。”贺老爷子摇晃着在建军及时伸出的臂弯里站稳脚跟。

建军右臂弯里揽着爷爷，左手逮着小妹雪儿，左肩搁着大妹夏雨美丽如花的脸，二姐秋月在右肩头半露半掩。都笑着，或明丽或局促，一幅绝美的画，生动和谐充满力量。那一刻，陆梦生觉得他所有的思想都失去了色彩，所有的语言都没有了声音，他的内心被光明充满。

顾秀芬跟着也回来了。她后面跟着大女儿春花，两人合抬一篓衣服。那是秀芬到洗衣台去洗了的。在贺老爷子吆喝下，春花红着脸喊了声“陆爷爷好！”就腼腆地闪进门里，再不出来。

顾秀芬两眼圆睁，满脸绯红，喜鹊闹梅样说个不停，生怕一巷子人不知道陆梦生来她家了。当很多人热情地奔过来问好时，她又很厌嫌的样子，觉得抢了风头。陆老明明是来看自家老爷子的。她很想留陆老在家吃顿饭，直喊建军摘下梁上悬了很久的一块腊肉、几截香肠来，又唤春花去巷口买小菜葱蒜什么的。陆梦生本沉浸在热闹里，这惊天动地一张罗，恍然想起该走了。出来，落日西沉，一轮红日收尽了光芒，温和熨帖地陪着他。一路下班归家的人多，很多人都因迎着他温和的笑脸，而在这一天结束时多了份欢喜。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