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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百年》 | 第二部 竹 第三十三章 苦竹成林

发布日期:2020-10-04 11:07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方清下了夜班,给婆婆拿了两个又白又软的馒头,送到婆婆嘴里说:

“婆,我有工资了,我今后给你买很多好吃的,你再也不饿饭了。”

婆吃着那又香又甜、又酥软又绵实的大馒头,又一次高兴得像孩儿似的,说这是她七十多年来吃到最好最好的东西,吃得最饱最饱的一顿。

方清回到了她的身边,唯有她带得最多的四妹儿,一去几年没回过家。方洁在她心中还只是十来岁的模样儿,她每天都在黑暗中,想象她那有出息的孙女长高长大长好看了。

媳妇从西双版纳回来,惹得她更加想念这个孙女,想到这个孙女从小那么苦,也那么懂事,摘野菜、拾煤渣、挑水、挑煤,像个男娃那么出力干活,打网子筛石子为家里找钱糊口,灾荒年为了给她领代食品,差点被车撞死!四妹儿那么嫩的肩头就帮妈撑着这个困难的家。她反反复复地问媳妇,四妹在那里过得好不好?

方清见婆近来老提方洁,便问她:

“想不想她回来一趟嘛?”

瞎婆婆沉默片刻:

“算了,她要奔她的前途。”说罢深深叹了一口气。

“山里那些人,要是看到我蔡大娘这群高高大大的孙儿,不晓得好眼羡我哟!没有哪个敢再欺负我寡母子了。”

“婆,你多活些年,等四妹回来,我们跟你回老家。”

“婆做梦都在想啊!”

方清知婆瘫痪八年了,周身血脉不畅,整日里胀痛发麻喘不过气。她便伸手抱婆婆,想为她翻个身。猛一用力,身轻如燕儿的婆被重重地撞在墙上。

方清连连问碰伤没有。

“莫来头,婆这身子不晓得痛了。”

方清为婆盖好被子说:

“我去上夜班了。”

婆拉着方清的手:

“你爷、你爸要晓得你们几姊妹的今天该多好哦!”

这天夜里,蔡云仙仿佛坠入无底深渊,胸口像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来。她想喊,发不出声,她想跑,迈不开步。她在黑暗里挣扎,像当年在山洪里挣扎一样。

突然,黑洞洞二十年的眼前豁然明亮,她看见了大山深处那间茅棚,看见了那片苦竹林,那棵黄葛树!模模糊糊又见,另一个蔡云仙从自己的躯体中漂浮起来,向云天飘去。世兴在天上向她招手,她听见,忠儿诚儿在喊妈……

“回去了——”唐秀华梦中听见婆婆在喊,翻身惊醒跑到婆婆床前,婆已喊不应了。

蔡云仙向着世兴和她的一双儿子飘升过去:

“我来了——世兴哥——忠儿——诚儿——”

秀华拼命推摇,婆的身子却渐渐僵硬……

秀华含泪为婆婆搭了个简易的灵堂。

秀华翻出那件旗袍给婆穿上:

“她说她回去了,让她带回去吧,那是爷给她的定亲物,她等了五十年,穿到天堂见爷爷,再不分开了!”

孙儿们一一跪拜,告别了苦命的瞎婆婆。

老王亲自为婆割了棺材,又亲自把这个可怜的老人抬上圣泉山,埋在了半坡上,让婆婆一直望得到她的儿孙长大、结婚、生子……

瞎婆婆的魂飞回了世兴栽的那棵黄葛树下,她和丈夫,两个儿子都在那里相会重逢。她像一朵浮云,来人间飘荡了七十四年,饱经了风霜雨雪的摧折撕扯,受尽了夫妻母子的生离死别,她被人生这个无形的恶魔撕成了碎片,被“亲情”这个美丽的天使榨尽了血泪!她吃尽了人间苦中苦,才让她化作浮云,回归天上,自由漂泊……

还是贞节牌坊那弯冷月下的一声叹息:

“要是在黄葛树下不再醒来该多好哇!”

小明调到了铁路系统,四面八方的知青从散漫的乡村生活转入时刻准点的机械般运行之中,身体节律调不过来,心里的涣散聚不拢了。六天的工作憋久了,星期六晚上就聚集喝酒,一个个血气方刚精力过剩的小伙子,酒后失言,火气冲天,不知为一件什么小事就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

小明完全搞不清什么原因就被人打了一拳。仿佛是一种本能反应,他立即出手,狠狠还击。想到自己上次动口不动手,被别人打得头破血流,这一次不打只有自己吃亏。反正这社会就是比谁的拳头硬,打得赢就是英雄,打不赢就活该。

在酒性大发之中,小明恍恍惚惚把对方当作当年打破他头的人。以那次被打后练就的拳脚,狠狠还击,其功夫大显,打遍全场无敌手,有一种压抑多年而扬眉吐气的快感。

酒醒时分,他关在路段保卫科,科长对他说:

“你打翻了两个,还睡在医院。”

小明这才大吃一惊。

秀华和老王闻讯赶到铁路工段。

段长告诉他们:“必须开除公职。”

秀华求情:“能否给他一个改错的机会?”

“那么多职工子女还在农村,他不珍惜这个指标,我们还要拿去招知青。”

秀华避开气头上的段长找到老书记:

“钟书记,我儿从小没妈,我这个后妈没把他教育好,是我的责任,我向厂领导认错检讨!”

钟书记觉得这当妈的通情达理。

“我也向书记多汇报两句,小明从小死了妈,心中就觉得低人一分,自尊心很容易受刺激。关键是他当知青时,被别人打得头破血流,觉得自己老实被人欺,就拼命反抗自卫,所以他这次出手就重,不是有意要伤害人,只想撑自己的脸面。这娃儿本性老实,这次是酒喝多了才失去控制。当然,不管动机如何,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都是不能原谅的。”

“这年轻人扭着一股反劲,就是不认错。”

“钟书记,我和他爸负责教育他,必须让他在全段深刻检讨,当众给别人赔罪道歉。”

钟书记陪两口子一起到了禁闭室。

一看爸妈双双到场,知自己祸惹大了。

秀华见小明无奈的眼神,想到要是丢了工作,小明这辈子恐怕就完了。既恨小明不争,又怜小明造孽。还悔自己上次没把道理讲透,造成他消极吸收教训,以至犯下大错。

老王气得说不出话,一个劲怨儿不争气,不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

秀华想起小明母亲临走时,交代小敏管好两个弟弟,带着对儿子的万般牵挂离去,那心情,天下母亲是相通的,秀华完全可想象陈大姐去世前放不下孩子的心情。

“小明,你妈走时的最后一句话,交代的是你和小亮,最后的心愿就是你们健康成长。你自小喜欢你妈,你妈也最舍不得你,可是,你今天犯下这么大的错,你妈在天之灵也不安呐!”

提起妈,小明就伤心,他怎么也忘不了妈是拉着他的手,睁着眼睛断的气。自己不听新妈妈的话犯下大错,对不起死去的妈,也对不起当初赶来农村为自己疗伤,又压着华儿先调自己出来的后妈。

秀华又一一述说:“你爸爸年轻时扫大街、讨饭吃、睡桥脚,吃尽人间苦中苦,一个人又千辛万苦带你们三姐弟,从牙缝里省点钱寄到农村,好容易把你调出来,你却这样不珍惜工作,你也对不起你爸呀!”

小明一直流泪。

“你妈死了,家里穷,爸娶了后妈,你认为低人一等,又认为人人都在欺负你,你以为靠拳头硬就能打出威风吗?要想和人家争高低,只有好好工作,有技术有本领才受人尊重……”

秀华句句敲在小明心上,小明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

“爸、妈、钟书记,我错了,我在全段作检讨,我向被打的人公开道歉,我保证永不再酗酒打人!请钟书记给我一个机会,我今后一定努力成为最好的工人!”

父母声情并茂,儿子痛心疾首,钟书记也深受感染。心想,何不借此事教育这批年轻人呢?

于是,段上召开职工大会,小明深刻检讨,秀华痛说自己和老王的苦难经历,以自己对工作的认识教育小明,也开导了全段的青年职工。

秀华和老王带着小明,诚诚恳恳地去向被打伤的人及其家人赔礼道歉,赔钱补偿,得到了伤者家人的谅解。

铁路段决定,给小明留职察看,以观后效。

小明从此变了一个人,在分到艰苦的电焊岗位后吃苦耐劳,苦钻技术。

小明的事让秀华更加明白,只生不养不叫妈,只养不教不是称职的妈,养而无用不是好妈,只有孩子们完全自食其力,当妈的才算尽到了责任。

大的五个都有了工作。方净初中毕业了,身体依然不好。那时国家也不硬性规定下乡了。秀华左思右想,去找了方习忠的建筑公司。恳求解决一个子女的工作,公司鉴于方习忠对工作的贡献,同意接受方净为大集体工人。虽也跟爸一样,一辈子得日晒雨淋住工棚,但总比当农民好。方净虽不甘,但知妈四处求人不容易,无论是个粗碗、还是个泥碗,总算有了一个饭碗。

方忠国没经历停课闹革命,初中毕业还不满十五岁。秀华历来认为,男儿当多吃苦,更当自食其力,年轻人没事干会惹麻烦。

她把国儿带去库房义务劳动,跟着工友们学扛棉花包子,棉花包一两百斤重,国儿个子长得快,但毕竟肩膀骨节都还嫩,他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娃儿呐!看着国儿棉包上肩,细长的脚直打闪,秀华一阵阵揪心的痛。但想想让娃儿吃得大苦,知道生活的艰难苦处,今后才能自食其力,也就硬着心肠让国儿去扛了。

每次扫地清理棉花,秀华都用眼瞄着国儿,还是担心把娃儿腰杆闪到,一再拜托工友们教国儿如何用力,如何自我保护腰背。

这国儿也像妈,一天乐呵呵地,承继了妈的嗓音,和爸的戏曲调,一天就哼着李玉河、郭建光的京剧调,库房的叔叔们都喜欢这个快乐的半截子娃。

乐呵呵地扛了一年棉花包子,国儿那光溜溜的脊梁骨冒出一个骨包,脊柱压变形了,秀华抚摸着国儿还没长硬的身骨,心里好生酸痛。

听小敏说,她有男朋友了,秀华真是高兴。

男方是个什么人,秀华得为女儿把个关。她结婚时,大姐就给她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这辈子的幸福,就在婚姻了。她得对死去的陈大姐负责。

秀华通过对方的单位和朋友了解男方的情况。一听,顿觉心境由晴转阴。这男方曾有打砸抢的污迹,关键是与多个女娃子黏黏糊糊。

不行,她得坚决阻挡!

“小敏,这个男娃儿不好,你不能和他走到一起。”

“为什么?”

“他有打砸抢的历史。”

“他说过当知青时参与过打群架,那不过是人年轻,一时冲动。”

“他和几个女娃儿关系不明不白。”

“那就看哪个能得他的心。”初恋的小敏仿佛还有一种胜利者的喜悦。

秀华知了小敏的心思,犹豫片刻说:

“再了解了解。”

秀华依然不放心,怕单纯的小敏被人骗。第二天,她又去了那个单位,找到了与那人比较接近的人,了解的结果,还是与先前说的一样。

听闻不如亲见,秀华在不露身份的情况下见到了那位小伙子,既不露声色,当然不好深问。虽仅一面之交,但凭秀华直觉,这个小青年不太实在。小敏文文静静老老实实,这小伙子却毛毛糙糙说话没谱,想来想去都觉不合适。

如何劝小敏倒让秀华为难了,若小敏完全不喜欢对方,她可以明确阻止他们再接触。如小敏是她亲生女儿,她也可以强制中断他们的接触。不管吧,怕小敏轻信而错嫁坏人害她一生;管吧,又怕小敏今后不幸福而怪罪她。即使她通过老王去阻挡,小敏依然会认为是她的主意。

过了十天半月,秀华又试探小敏。

小敏既没说多接触,也没说结束关系。

秀华忍不住,还是给小敏说:

“小敏,婚姻是终身大事,我要对你负责,对你死去的妈负责,嫁人要嫁实实在在的人。你要进一步了解他的为人,切莫轻信他自己怎么说。”

小敏有些烦乱,不顶嘴,也不点头。

秀华一急,胸口又痛,捂着胃,做饭去了。

秀华想放弃,却怎么也放不下。十天以后,又找小敏说这事,苦口婆心想阻止。

“不用你管。”小敏决绝关门。

“……”秀华无语,头又痛起来了。

老王这段时间很高兴,云南支边的小亮已调入云南的一个大厂,进了城,当了国家的正式职工。三个儿女都各得其所,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可以告慰她过世的妻了。

秀华却放不下方洁,由于方洁的忘命工作,已累得一身疾病。

加上营养不良,肝炎之后长期肝痛、尿血。可那女子说,她曾宣誓扎根边疆一辈子,决不食言。单位的知青大批进厂,厂方动员她去做团的工作,她却坚决放弃,说要兑现自己扎根边疆一辈子的誓言。秀华知四女儿跟自己年轻时一样,说过的,一定要做到。

“方清,刘姨的儿还在农村,你帮帮她。”

“任何人的忙我都帮,她不行!”

“清呐,人莫记仇。”

“你捡根烂红苕吊我们的命,她都去说不该补助,太伤你心了!”

“都过去了,现在她有困难,你能帮不帮也伤她心呐。”

方清不语,还是遂了妈的心愿。

小辉从农村出来,带回了一同插队的女朋友。

秀清拉着那姑娘的手说:

“两人好就是幸福啊,一辈子好好珍惜!”

小辉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取妈的化验报告。一看:子宫癌晚期。小辉大哭。

“我妈一辈子太苦太苦了,老天怎这般不公啊?”

女朋友跟着他掉泪。

回家面对妈,小辉说:

“妈,没事儿,就是炎症。”

“单子呢?”

“我没拿回来。”

秀清明白了,自己的病恐已无救。

“小辉,妈想看着你们完婚。”

秀清催儿子办理了结婚手续。

小辉结婚那天,一位优雅的老太太找上了门。

秀清已痛得躺在床上,一听客人要见她,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仿佛一种心灵感应,秀清望着老太太那眉眼儿,心跳得格外剧烈。

“请问,是邓秀清吗?”老太太已眼含泪花。

“你是?”

“我是郝玲!”

秀清愣了半晌,心里的血直往上涌。好久好久才叫出一声“妈……”,双手捧着老太太的手,泣不成声。

“女儿呀……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老太太也激动得双手颤抖。

秀清吃力地起床,从老木箱里翻出了那张发黄的生辰八字。

郝老太太拿着那纸条伤心抽泣。

“你若是男儿,命运怎会这般苦呢!”

“妈……不怪你,只怪我错变了女儿身!”

屈家的大姑娘客气地告退:

“你们母女说说话吧,老太太找你好多年了。”屈家的姑娘一直很同情秀清姐,得知自己父亲透露秀清身世,导致秀清被关牛棚挨批斗,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人,这次接到了上海写来的信,才知郝老太太早已从香港回到了上海娘家。前些年只写信打听,不敢让老伴儿子女知晓她早年的秘密。这次她老伴死了,才说了亲自来江川找女儿,屈家大女儿才设法了老太太心愿。

悲喜交加的秀清,腹部一阵剧痛。她紧紧拉着妈的手,豆大的泪珠、汗珠滴湿了妈的心。

老太太跟着救护车,一路握着女儿的手不愿松开。

“妈……见到你……我心足……了……”

秀清拉着妈的手,湿热的泪珠凝固,圆睁的眼睛定格。她的魂魄飘回到二十年代的雾霭中,寻回年轻漂亮的母亲怀里,归缩在温润的宫房,她想在混沌的生命源头化作男儿身,去朝鲜战场,追随那保家卫国的英雄……

八十岁的老太太昏厥过去。被抢救过来,欲哭无泪,自言自语:

“早知你是女儿身,六十年前我就不该把你带到世间呐……”

“秀清姐!你刚刚找到了妈,怎就走了呢?”秀华伤心哭喊。

望着秀清那不甘的双眼,秀华轻轻抚下她的眼皮。秀清秀梅雪夜相救仿佛还在昨天……秀华突然觉得人生是这样短暂……一九七六年,秀华满五十岁,政策规定,职工退休,子女可顶替。华儿终于回到了纺织厂。

报到那天,华儿穿了件白衬衣,头剃得精精神神向妈走来。

“唐大姐,你儿好帅哟!”

望着一米八的华儿,听着同事们的赞美,秀华感叹自己含辛茹苦终于熬出头了。八个子女终于自食其力,各得其所。

“妈!”方清一声惊叫,拉着一封加急电报跑过来:

“妈,四妹病重!”

秀华一听,浑身发软。

“她发来的?”

“她同事发来的。”

“肯定病重了……快,买票,我要去!”

“妈,我先发电报问清楚。”方清转身向邮局跑。

秀华失魂落魄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她是在拼命啊!她硬要把这条命赔进去呀!”秀华觉得浑身的血往上涌,冲到头顶,一阵阵剧烈地胀痛。

当方清从邮局回来,见妈鼻血如注,她扯出一条条毛巾给妈堵住鼻孔,一张张白毛巾渐渐红透。

老王方清惊慌地把她送到医院,医生用纱条怎么堵压,依然血涌不住,一会儿即昏迷过去……

孩儿们闻讯赶回。

“妈,我早该听你的,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幸福。”小敏自己发现了对方的问题,迅速止步,深深感激妈的提醒。

“妈,我已评上了电焊能手!”小明感激妈保住了他的工作。

方清、方净、华儿、国儿大哭……

老王紧紧拉着秀华的手,默默流泪。

迷糊中的秀华,仿佛又听到了爸哼的苦竹调:

春风吹得雨点点

笋儿才露角尖尖

脸儿还没抬起来

已成他人盘中鲜

芯儿未展抽巅巅

苦泪滴滴似黄连

身骨未硬凿眼眼

横笛只听声声怨

霜打叶儿根自延

雷劈杆儿筋不断

岁岁拔节节节痛

不绝独枝终成片

作者:杨恩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