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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廊下》 | 上部 童年的那头 31

发布日期:2020-10-04 11:09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当申沉和迟立辉的视线转回来,发现床上的老人正注视着他们,好像一直在等待他们,等待了很久。老人笑着对他们说:“来,孩子,过来一些,我眼睛不好了,看不清楚,离奶奶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们。”申沉和迟立辉对望了一眼,搬起椅子来到床边,看着眼前这位苍老的老人。老人在他们的脸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两个人的身上。“你们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两个好伙伴?”老人问。申沉和迟立辉听了,大吃一惊,没想到老人竟能猜到他们两个人的身份。他们同样满心疑惑地望着老人。老人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把水杯握在手中,“从你们一进屋我就想到了。我之所以能猜到是你们两个,是因为李同和丹丹在家里说起过你们两个人。孩子,你们是第一个来到我们这个家的李同和丹丹的同学。前些年你们一起上小学时,你们当时的班主任汪老师也来过一次,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申沉和迟立辉听说汪老师也来过李同家,心下暗暗吃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继续听着老人讲下去。

“李同是个苦孩子,可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一岁的时候,他妈妈就离开我们这个家了,是离家出走的。走了就没再回来过。所以李同根本记不起他妈妈的模样。就是我,也记不太清了。他爸爸在铁路上工作,整天跟着跑火车,十天左右才回来一次,回来也是换换衣服,留下一些生活费,在家短短地待一天就又去单位了。所以李同自小和我这个老太太相依为命。李同从上小学的时候,就会做饭和洗衣服了。在他上五年级的时候,我的腿就彻底下不了床了,你们刚才进屋时也许已经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那都是我带来的。我们这个家啊。”老人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李同可以说从小就是没人管的孩子,他没上过幼儿园,平时在家里也没有人能辅导他做功课,就只能全靠他一个人了。李同脑子笨,希望你们还能在学习上面多帮助他。我下不了床,这个家所有的家务都是他来做了,一天三顿饭,买米买面,买菜做饭,换煤气,冬天买煤生火,洗衣服,我是帮不上任何忙了。只能是他的累赘。还有丹丹,真是个好孩子啊。”老人无限慈爱地拉过吴丹丹的手,“丹丹从小也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和李同一起长大的,丹丹一直在帮李同或者说在帮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做事,除了和李同一起学习,还要帮助他干这些沉重的家务,照顾我这个废物老太太。丹丹的父母都是大好人啊,他们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却从来没有阻止丹丹和我们这个家来往,大好人啊。天大的好人。丹丹是个懂事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不差,如果没有丹丹,光是我们祖孙两个人,这日子还不知道要过成什么样子。你们今天学校组织春游,我听两个孩子说了,我让他们去,两个孩子也想去,可他们还是没报名,没有去春游,就是因为舍不得交那十块钱啊。不怕你们笑话我们,丹丹是我认准了的孙媳妇,你们汪老师来家里那回我也是这么说的,就是不知道我这老太婆在有生之年,还有没有这个福分了。”听完这些,申沉和迟立辉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李同沉默寡言却只和班上的吴丹丹要好,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在放学后留在学校踢足球。申沉为这个事情还和李同发过脾气。“奶奶,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干的,让李同告诉我和申沉一声。”辉子说。申沉转过身看李同,李同早已经伏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从石佛李同家出来,申沉和迟立辉谁也没有说话。他们觉得有一片天幕般大的阴云,笼罩住他们原本一直阳光灿烂的童年。一种说不清的压抑,压在他们两个人的心头。让他们感到呼吸困难。他们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是一些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生活中的一些事情,那事情离他们很远,却也同样带来了一些改变。到底改变的是什么呢,他们还说不清楚。原来生活并不是永远充满欢乐和美好,还有更多的是辛酸和无奈,生活这个如影随形、无坚不摧的巨人,才刚刚向他们张开了可以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一个季节从门口离开,又一个季节推门进来。转眼之间,几度春秋,申沉和迟立辉他们都已经是初三年级的学生了。还有几个月,他们就要初中毕业考高中了。

这天放了学,迟立辉没有回家,他直接坐车去了新雅的学校。新雅是高三毕业班的学生了,经常要补课到很晚,迟立辉现在差不多半个月来一次,接新雅放学。这一天,辉子照样在学校外面等了将近两个小时,直到快晚上七点,新雅才推着车从学校里走出来。新雅看到辉子背着书包站在那里,笑着走过来。“辉子,你们也快毕业了,学习那么紧张,你就别一趟趟往这儿跑了。”“不要紧,这影响不了什么。”辉子满不在乎地说。他接过新雅沉重的书包,和自己的书包一起放在了前面的车筐里面,然后辉子骑上车,新雅坐在后座上面,身边经过的几个新雅的同学笑着对新雅说:“张新雅,你的好弟弟又来接你了。你可真幸福。”“嗯,就是我的好弟弟,你们没有吧。我有好几个弟弟呢,等毕业那天全叫来,让你们看看。”新雅高兴地说。“看把你美的,新雅,等你考到了外地上大学,看你这个弟弟还怎么去接你。”众人嬉笑着超过他们骑远了。听了刚才那几个人的对话,新雅和辉子一下子沉默了,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话。快到家的时候,他们从车上下来,推着车向前走。“新雅姐,你真的要考外地的大学了吗?”辉子问,刚才那几个人正说出了辉子的担心。“是的,辉子,姐姐把高考志愿填了浙江财经大学,在杭州。”新雅说。“哦,是这样。”辉子低着头推车,情绪不高。“可你去了杭州,就没有人照顾你了。”辉子向新雅说。“辉子,姐姐已经是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而且我小舅他们不就在杭州吗,我在那儿还有亲人呢,放心吧,不要担心姐姐。”他们没有再说什么话,直到在家门口分开。

很快申沉和迟立辉他们也要开始填报中考志愿了,已经开过了一次家长动员会。才才的学习成绩优秀,他准备报考一所本区的重点高中,二老虎和申沉就成绩一般了,所以只能填报普通的高中。这天吃过晚饭,迟立辉把申沉叫了出来,他们来到了少年儿童活动中心的南墙外,多年以前,这里放着很多的水泥管,他们在这里捉迷藏,吃冰棍,这里是他们这些人的乐园。现在水泥管早已经不知道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成排的水泥预制板。申沉和辉子两个人坐在上面,“辉子,想好报哪个学校了吗?还和我报一个高中吧。”申沉对辉子说。“申沉,我不想上高中了。”“什么?你不想考高中了。”申沉有些不相信辉子说出的话。“为什么呀?”申沉着急地问。“我想上职高,只要三年,就能毕业工作了,我想早点挣钱。”辉子眼望前方说。“你想早点工作挣钱?这是什么意思?”申沉还是没明白。辉子叹了口气,对申沉说:“申沉,我的学习成绩一般,我不太爱念书,上完高中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知道。就算勉强考上个大专什么的,将来也不一定有好出路。而且还有一个原因。”辉子看了下四周,“还有一个原因,新雅姐报了杭州的大学,她可能到九月份就要去杭州上大学了。”“她去杭州上大学,和你上不上高中有什么关系啊。”申沉问辉子。“你怎么不明白啊?她去了杭州,我有时间就要去杭州看她,当然需要钱了。”辉子转头看着申沉,申沉听明白了,他没有说话,把头抵在膝盖上面,“新雅姐去了杭州,我要赶的路就更多了。我想早点挣钱,我将来要娶新雅。”辉子坚定地说。申沉没有说话,他拍了拍身边辉子的肩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中考和高考相继结束了,新雅如愿以偿考入了浙江财经大学。才才也考上了心仪的重点高中,二老虎和申沉倒是没有分开,两人进入了同一所高中,还在同一个班。辉子按照自己的想法,家里大人也同意了,他考入了一所职高,学计算机专业。他们几个人有一次在一起玩,二老虎拍着申沉的肩膀说:“看看,申沉,到最后,一直陪伴你的还是我二老虎吧。从小学就和你一个班,从来没有和你分开过。辉子怎么样,还不是上职高去了,把咱们给甩了。”二老虎说完,歪着身子对着迟立辉,一条腿还一跳一跳的。辉子没有说话,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二老虎虽然嘴上这么说,回家还是和他姐发了脾气。“姐,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非要考外地的大学。你考那所大学的分也不低啊,北京一样能考上。”吃晚饭时,二老虎对他姐张新雅说。“我就想去外地上大学,我就喜欢杭州,不想在北京上大学。”张新雅对二老虎说。“那辉子怎么办?”二老虎问他姐。张景文和吕宁听了,抬头看了一眼新雅。“辉子上他的职高,我上我的大学,这又怎么了?”张新雅说。“辉子喜欢了你这么多年,连我都佩服他。周围的人也都知道。你现在去外地上学了,这对辉子不公平。”二老虎说话的语气强横了起来。“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辉子喜欢我,我说过喜欢他吗?他比我小四岁,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新雅也生气了。“你会后悔的。”二老虎冲着新雅大声说。“我不后悔。”张新雅说完,起身离开饭桌,去她自己的小屋了。“神经病。”二老虎冲着他姐的后背喊了一声。张景文和吕宁把他们姐弟俩的对话全听在了耳朵里,他们也叹了口气,没有心思再吃下去了。

二老虎没有把那晚和他姐的对话告诉迟立辉,是怕他伤心。后来张景文和吕宁对二老虎说:“你姐是大姑娘了,辉子人是不错,你们是好朋友,我们都理解。可有些事情不是能勉强的,你要尊重你姐的选择。只有这样,她将来才不会怪咱们。”

夜晚的南墙根,有两个红色的亮点在忽明忽暗。“申沉,我们以后真的要分开了。”辉子对申沉说。“是呀,十六年了,我们还没有分开过呢。”申沉看着辉子笑了笑。“其实也不是分开,就是不在一个学校上学了,放学回来,我们还不是在一起。”辉子安慰着自己也安慰着申沉。“辉子,就你一个人了,我担心你受别人欺负,听说职高的那些孩子都挺野的。”“哈哈……这你就放心吧,这是不会发生的事情。我辉子还不知道去欺负谁呢。再说了,真要有人那样做,我就回来找你们搬救兵。”辉子在强颜欢笑,申沉看得出来。

暑假还没结束,新雅就打点行装踏上了南下杭州的列车。那天他们一起去北京火车站送新雅。在站台上,张景文和吕宁对独自一人出门在外的女儿千叮咛万嘱咐。二老虎也不再生他姐的气了,他和新雅道别后,和申沉一起退到了旁边,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辉子。辉子走到新雅跟前,开心地笑着望着新雅,好像并不太伤心难过。新雅拍了拍已经超过她个头的辉子的肩膀,“辉子,长这么高了,再长高一些,和老虎、申沉他们一起,快快长大,长成雄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嗯,放心吧,下次见面时,一定会吓你一跳的。”辉子还是在笑。“新雅姐,我有时间去杭州看你。”“好,辉子,欢迎你来杭州。”列车拉响了汽笛,新雅上了车,跑到她的座位上,隔着窗子与亲人们挥泪告别。车外的张景文和吕宁还有二老虎都哭了。车轮滚动的一刹那,辉子的心骤然缩紧。他悄然走到申沉身边,他看见申沉的眼睛也红红的,辉子没有哭,他望着远去的列车对申沉说:“申沉,你不会离开我吧。如果哪天你也离开我了,我就去死。”申沉扭过脸,看着他身边的辉子,“怎么可能,死也要在一块儿。”申沉还是没忍住,让眼泪流了下来。他搞不清楚这眼泪是为自己而流还是为了辉子。

又过了半个月,普通高中也提前开学了,申沉和二老虎随学校的新生一起去参加军训了。辉子的职高还没有开学,这几天只有姜南跟在他的身边。这天傍晚,辉子一个人来到了南墙根,独自坐在六层高的水泥板上抽烟。他又想起了新雅,这个时候她在干吗呢,是正在食堂打饭,还是在宿舍里面看书和室友聊天,也许是一个人正在安静的校园里散步。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浑身肌肉发紧,像要生病前的那种感觉。杭州,那座他从来没有去过的美丽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辉子觉得他要走的路是如此漫长。落日的余晖映红了整个西边的天空,夕阳正在缓缓西沉,将温暖的光芒洒向大地,天空飘浮着几朵轮廓清晰的云,每朵云都镶有金边。西山也变成了金山。辉子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扬起一点,在落日时分,这种表情,很有点嘲笑夕阳的味道。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