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廊下》 | 中部 很感谢你能来 35

      下午四点钟，天将要黑了。他们走出紫竹院公园，在公园门口各自取了车。叶子与美冬走到大家前面，“很高兴和你们一起玩儿，今天很开心。”姜南走到叶子旁边，在和叶子说着什么。申沉推着车走过去，对美冬说：“大家都认识了，以后和叶子常来一起找我们玩儿吧。”美冬有些害羞，她对申沉说：“嗯，会的。今天很高兴认识你们这些朋友。很高兴认识你。只不过现在是高三了，最后半学期会非常紧张，可能不太会有时间再出来玩儿了。”“嗯，对呀，六月份我们就要参加高考了。”“你打算考哪所学校？”美冬问申沉。“还没有想好，我的成绩很一般，也许就考个大专吧。”“不能这么说，你千万别泄气啊，还有半年，抓紧复习，你那么聪明，一定没有问题的。”“从哪儿看出我聪明？”申沉趴在车把上嬉皮笑脸地问美冬，他的一双黑亮的眼睛近距离地望着美冬。这让美冬觉得脸上热得发烫，更加不好意思，不敢直视申沉的眼睛。“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很聪明，很有趣。”美冬的声音很小，她甚至有些担心申沉能否听清她说的话。“好，祝你高考考出好成绩，考入自己理想的大学。”申沉向美冬送出自己的祝福。“嗯，你也是。继续努力。”“那我们走了。拜拜。”申沉说完向他的伙伴们走过去，然后大家挥手告别。美冬看着他们那群人远去的背影，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落在了心里，她竟然觉得有些难过。

过完了正月十五，新雅便返回了杭州。高三的学业一下子进入了冲刺阶段。申沉和二老虎还有才才同样面对着这一年夏天七月的高考。迟立辉也繁忙了起来，他们这批三年级的职高生已经进入了实习期。辉子对他们几个说：咱们的情况不太一样，你们要面对的高考可是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时刻，你们几个一定要努把力，我是没希望上大学了，你们一定要给咱们西廊下争口气，争取一下子考出三个大学生。我下月就要去实习单位实习了，也会比较忙，咱们就先少玩一阵子，等你们高考结束，我的实习期也过了，咱们再在一起尽情地玩耍。”才才自不必说，本来就学习成绩优秀，自小又爱学习，他所面临的问题是考上一所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大学。申沉和二老虎的情况差不多，以他们现有的成绩只能考上一个大专，离本科还有一定的距离。他们两人也都收了玩儿心，比以往更加的努力，希望用最后的一学期做最后的冲刺，考入一所本科学校。这期间，叶子来找过他们一回，是她一个人来的，美冬没有随她一起来。她给申沉和二老虎带来了几份他们学校的高考模拟习题试卷，是美冬她们的毕业班用过的，说是里面的很多题目都很有代表性，让申沉和二老虎好好对照着做一下。

三月底的时候，迟立辉和班上的几名同学被学校派送到了一家杂志社实习。实习期为半年，如果能够顺利通过在这家杂志社的实习期就很有可能被这家单位留下聘用。辉子和那几个同学都非常高兴，他一直盼望着早日步入社会，早日用自己劳动换得自己的经济收入。他们同班的三男三女一共六个学生，被分配到了这家杂志社的打字室。其实工作性质和内容非常简单，就是把各个编室编辑校对好的稿子录入电脑里面对应的板块，然后再下厂印刷，装订成册，最后送往各个售卖点面对读者。说起来并不困难，可是工作量却是难以想象的大。他们六个学生几乎每天都要加班，从早上一直干到晚上九十点钟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在每周一天的休息日加班也是常有发生。因为后面的印厂在等着他们的工作完成后好进入后面的出片印制环节。他们这些还是十八岁的孩子被强大的工作负荷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每天从早上进入打字室，从上午八点钟一直要忙碌到中午十二点。别的部门在十一点就都已经陆陆续续地进入午休时间，可他们六个人只有到了中午十二点，别的部门的同事都开始午睡或是去逛街散步的时候才能离开座位去食堂吃饭。食堂里面也只有剩下的不多的饭菜。他们吃完饭以后，三个男孩子在楼下吸一支烟稍微地休息一下，便又开始了下午的录入工作。他们经常在不经意的时候从电脑的显示屏前面抬起头，眼前竟然一片发黑，在短暂的一阵眩晕之后，眼睛才能逐渐看清周围的事物。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当别人开始整理各自的东西做着结束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家的时候，对于他们这几个孩子来讲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没有一天在五点钟的下班时间正点离开过单位。

尽管十分辛苦，可这几个孩子都在咬紧牙努力坚持着。他们共同的愿望就是能够顺利通过实习期和试用期，留下来在这个单位工作。在他们合力赶完一项工作之后，这天的晚上八点钟，他们比平时早了很多下班了。辉子推过自行车，感到一阵头重脚轻，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和另外几个人告别之后，辉子缓缓地骑行在路上。他无比怀念在学校里面的日子。肚子早就饿坏了，他在路边的一家卖包子的小摊上买了三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进肚子，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迟立辉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嗯，好多了，刚才快要饿死了。”他骑上车，摇摇晃晃地向西廊下骑去。

辉子刚刚拐进家门口的那条街，就看见了坐在胡同里面花坛上的申沉和二老虎。他们两个学习累了，出来透口气。辉子把车骑到他们两个跟前，申沉和二老虎吃了一惊。辉子比前些时候他们见面时消瘦了好多，脸颊向下面缩起，一双眼睛毫无神采，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辉子，你是不是病了？”申沉问他。“没生病，就是最近太忙了，累的。”辉子说话的声音都不大。申沉挪开一块地方，让辉子坐在他们中间：“来，辉子，先歇口气儿。”辉子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真他×香啊，这是我今天抽的第三根烟。忙得连上厕所的时间都快没有了。”“你吃饭了吗？”二老虎问他。“还没呢，回来的路上买了几个包子吃。刚才在路上饿得直心慌。”“啊？这都晚上九点了，你还没吃饭呢。你喘口气赶紧回家吃饭去吧。你比我们要高考的还辛苦。”二老虎说。“你悠着点，别太玩儿命了。看你脸色不好看，比上次见你瘦了不少。”申沉关切地说。“嗯，我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是太忙了。可我们同去的一个女同学，前些天累病了，都不敢请假，就在家里休息了半天，下午就来了，还是带着药来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没他×那么娇气。”“这么玩命是为什么呀？”申沉问辉子。“还不是为了能留在这个单位呀。这还用说。等忙过这阵子也许就会轻松一些了。”申沉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辉子吸完手中的烟，站起来，“不说我了，你们俩复习得怎么样了，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考试了。有没有把握？”“还可以，这段时间学得挺苦的，不过还是有成效，上一回的模拟我和申沉的分数都涨了不少。”二老虎高兴地说。“那就好，还有三个月，再咬咬牙，挺过去，考上好大学，别给自己的人生留遗憾。”辉子说完，在申沉和二老虎的肩膀上用力拍了几下。“回家了，回家吃饭去。今天得早点睡觉。累死我了。”辉子推着自行车步子缓慢地进了院子。

进入六月，天气一下子炎热起来，气温达到了三十度以上。周一的早晨，迟立辉刚刚走入打字室的办公室，就看见打字室的主任和杂志社的副社长坐在里面，两位领导见迟立辉进来，稍稍点了一下头，没有说什么话。过了几分钟，最后一个同学也准时来到了单位。主任立刻站起来，从身后的皮包里面拿出一摞厚厚的稿件，环视了一下他们几个人，“各位同学，最近辛苦你们了。我们单位刚刚接到了一个重要任务，非常重要。这期杂志要在下月初面市，时间还有半个月，可这次有别于以往的任务，这次是政治任务，时间紧，任务重。必须要保证这一期杂志在七月初准时上市面对大众。你们几个最近的表现都很不错，单位里的同事都有目共睹。所以这次的重任才敢交到你们这些还是实习生的同学手上。当然，我也会在这段期间与你们共同加班加点地来完成这项任务。从今天开始，打消休息日的观念，没有休息日，我们共同的目标就是按时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这批稿子，是今明两天的工作量，其余的文稿会陆续从其他各编室转过来。你们要保持高度的准确率，就像以往一样，杂志社的领导非常清楚你们六个人的工作表现，能否顺利完成这个重要的政治任务，对你们是不是能通过实习期和试用期至关重要。所以，各位同学们，让我们共同努力吧。让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六个学生各自的脸上带着无比激动和兴奋的表情，“没问题，主任，我们一定能完成好这项工作。请领导们放心。”

此后的半个月时间，他们六个孩子没有白天黑夜地加班加点地赶工作，既要保证进度，还要保证质量。到后来，他们三个男孩子干脆就睡在了办公室里，让三个女孩子晚上回家休息。几张椅子一拼就是一张简单的床。好在是夏天了，夜里面也不会冷，带的衣服也不多，只是简单的几件换洗衣服。工作到深夜，实在困得坚持不住了，就躺在椅子上面小睡一会儿。醒来了，洗把脸，吃点东西就又坐到了电脑前面。就这样在苦干了半个月之后，任务的稿子按时下厂开机印刷了。当七月初样书拿到他们手上的时候，几个孩子激动得想要落泪。对于这次出色地完成了上面交达的工作任务，杂志社的领导决定给他们这六个孩子难得地放了三天假。在他们每月三百元的实习工资的基础之上，额外发放了每人两百元的奖金。这六个孩子兴高采烈，浑身上下充满了成就感。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其他人的奖金是他们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辉子在家里足足睡了两天，睡得昏天黑地。他太累了。每次睁开眼睛，看一眼时间，也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只能简单地分辨白天还是黑夜。每次起来简单地吃点东西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七月九号，又是一个星期一，也是高考的最后一天。迟立辉他们几个学生准时到了杂志社，可是当他们刚刚踏入单位的办公楼，就感觉气氛不同以往的压抑。没有了同事间轻松的说笑。所有人的面孔上没有了往日的轻松，都紧绷着脸，像木头人一样没有一丝表情。他们走进办公室，就看见主任早已经等在了那里。主任看他们到齐了，便转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一脸严肃的表情审视着眼前这几个孩子。这让他们几个人紧张得心惊肉跳。主任调整了一下情绪，低声地对他们几个人说：“同学们，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四月份我们出过一期杂志，现在发现了重大的问题，里面的一些内容涉及了部分国家机密，也就是说，我们泄密了。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从市里面一直查了下来，我们的打字室要负很大的责任。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你们，可主要责任还是要负的。这两天我和社领导都没有休息好，一直在开会，我也一直在试图挽留住你们。可是不行啊，处理意见已经下来了，无法改变，同学们，作为你们的部门主任我尽力了。可还是不得不遗憾地通知你们，你们的实习期到此结束了。这是你们六个人的实习报告，当然，这次事故不会在你们实习报告中出现，报告中写的全是你们的优秀表现。杂志社的领导还是很痛心的，也是很通人情的。决定给你们每一个人按这个月的全额实习工资发放。也就是说，今天才是七月九号，你们从明天开始不用再来上班了，却领到了这个月的全额实习工资，这在杂志社的历史上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几个孩子傻子一样呆坐在那里，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急转直下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才刚刚在三天前，他们废寝忘食地忙了半个月，为此还受到表扬，可短短的三天之后，情况急转而下。这现实太残酷了。残酷得让他们一时不知所措。下午，他们六个人推着各自的自行车走出杂志社大门的时候，三名女同学伤心地哭了起来。另外两个男同学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辉子停住脚，咧着嘴冲他们笑了笑，他们几个木然地看着他，“迟立辉，我们失业了，你还能笑得出来。我们原本想留在这里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以后只能自谋生路了。”其中一个男同学伤心地对辉子说。“我为什么不能笑？”迟立辉看着那几个人说。“其实结果是一样的，今天不是这样，难保以后也不是这个结果。你们几个人动动脑筋好好想一想，这次事故是我们的责任吗？文稿从收集，组稿，到编辑，校对，审读，这些环节都不用我们参与。我们只是机械地把成稿录入进去。如果真的泄密了，是我们泄的吗？既然事情出了，单位总要解决，怎么解决，就是找替罪羊。那么，很不幸，我们六个人就是这次事件的替罪羊。”辉子把憋在胸口的一番话讲完，觉得轻松了一些。“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社会吧，这也是社会给我们这几个人上的第一课。”辉子说完，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在高考结束的这一天，也结束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辉子没有回家，他直接去了新雅以前的学校。高考在下午四点已经全部结束了，校门口喧闹的人群早已散去，地面上散落着无数的纸片。辉子在路边坐下来，出神地看着地上的碎纸片，这些纸片像是从天而降的写满噩耗的咒符，残忍地讥笑着他。辉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像被时间风化了的一块铁，全神贯注，整个人强劲而深邃。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眼睛里面有丝绸般鲜亮的光泽，有坚强，也有泪光。他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之中。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