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39

到底过了多久，她睡了？醒了？一切不分明，她能清晰有意识的时候，是看到祝简的脸，干净、苍白地悬在她眼睛上方，她在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

她的意识慢慢复苏，随之复苏过来的是恐惧。世界，发生了她所不知道的事。

祝简此刻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告诉了他昨晚听到的可怕的事。从那天起，两个孩子不出门，也不说话，主要是不对鲁綦兰说话。那是一种彻底的敌对和冰冷。这个家被笼罩在隆冬的雾里，走不出看不清，飕飕地冷。鲁綦兰把这归咎于祝希山，说他“教唆孩子敌对她”，并认为一向温和的祝希山斩钉截铁地翻脸是因为秦岭。几年前，秦岭与小马经人介绍相恋，两人高山流水遇知音地相好起来，婚后举案齐眉琴瑟相和。一直没要孩子，外人不理解，他们恬然自处。祝希山说他们是大隐隐于市。他们的隐，让鲁綦兰很快忘记了曾有个她嫉妒的叫秦岭的女人。直到那天，她站在台上，胸前挂着“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和一双鞋，头被红卫兵按着，腰却柔软地上挺。那双鞋被恶意地割破，这是中国几千年历久弥新、艳若桃花的特色文化，凡女子得势便靠了男人，凡女人失势就成了破鞋。鲁綦兰深恶痛绝之，由此对秦岭满怀同情和惋惜。秦岭却端庄得很，胸前那双鞋也日日擦得干净。这个场面让鲁綦兰对秦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但小马出事后，祝希山一反常态地针锋相对，让她不得不迁怒于秦岭，渝钢挨斗的少了吗？有革命就有死伤，没见祝希山为谁如此如丧考妣，小马与祝希山少有往来，那不是因为秦岭吗？现在突然觉得秦岭那样子实在招摇，挨斗也是自招。她越想越想不通，终于气急败坏了：“我就说了小马两句，小马的死跟我究竟有多大关系？你这么恨着我，怕不是为了小马，是另有心疼吧！”

祝希山最初迷惘地看着她那因过于疲劳而枯槁干燥的脸，待明白过来，表情瞬息万变，怒火如行将熄灭的灰烬上的火星子，一阵龙蛇乱舞地窜，最终明明灭灭地熄了，徒留一盆灰。哪怕留一点火星也是好的，哪怕要烫人烧人也是好的。但终究最后一粒火种也钻进了灰里。祝希山再不理她，任她再怎么挑，也挑不起一粒火星，正灰头土脸，一骇人消息传来：秦岭自杀。

红卫兵忙得很，有两日没斗她，让她在家写检查和举报，规定交材料的日子没来，几个红卫兵小将雄姿英发地冲到她家，大呼小叫没回应，踹开门，见她穿戴齐整直躺在床上，冷傲地对着他们。她枕边是小马的照片。小马一如既往地温文笑着，照片背面一行娟秀的字：“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她是从容不迫地优雅地去的，是去赴约，笃定她要见的人就在那里等她，不用急，慢慢地去就好。桌上的安眠药瓶和水杯都摆得整齐。衣服干净没一道褶皱，认真化过妆，批斗时被打破的皮肤和皮肤下的青乌都被粉遮盖了。唇上饱满地涂了口红，端庄稳重的红。她生前偶尔也是要化妆的，尽管在那个年代，化妆是稀罕的，却因这个厂的人如万涓归海，各个不同，往往对于稀奇的行为也不以为奇。这是大的好处。而那一刻的秦岭，或许由于灵魂的离去，身体皮肤是瑟缩的，徒留一层粉和一抹红，红红白白都没有依托，很是瘆人。据说，那天去的一群红卫兵，一生对此讳莫如深。

对此讳莫如深的还有鲁綦兰。得到消息，她便开始发怔，面无人色，一动不动，祝希山有点不放心，过去看了她几眼，她突然哭起来，哭得山崩地裂，直要把肠肠肚肚呕出来似的。祝希山开始漠然地看着她，后来心慈面软地为她拍背，拍着拍着自己的泪水下来了，最后两人抱头痛哭，眼泪打湿了对方的肩膀。

平静后，鲁綦兰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明天把孩子们送老家去。”祝希山看她的样子，是终于听她说了句人话的样子。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