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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焰 黑火焰》 | 上部 43

发布日期:2020-10-20 17:47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渝钢的存在,如天地的存在,天经地义、亘古不变,他们这些渝钢的孩子,就该这样在轰隆隆灰蒙蒙的厂区里读书——最多被送到另一个地方进行短暂无法无天的野蛮生长——他们一如既往地过着他们那跟江边沙子一样数也数不清的日子,经历着长江一样绵绵不绝的快乐和烦恼,在他们自己都能感受到的生长中,生长。

一场秋雨下了很久,骤然清冷。雨丝柔软,若有还无,却穿透了常年笼罩在渝钢上空的烟尘,四处淅淅沥沥。往日忙碌回归,或说更忙碌。一切没变,又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仿佛厂门前日夜流淌的长江,从没变过,又从没一样过。

江边仍是他们常去的地方,码头跟过去一样热闹繁忙。祝兰一如既往地和雪儿秤砣相随,建军哥仍给她们做些玩意儿,不拒绝带她们玩。

祝简很少加入这个阵列。雪儿叽叽喳喳的,他就搞不懂姐姐怎么跟比自己小的小丫头片子是好朋友。建军哥又显大了,只把他们当小孩。乡下与程钢相处,倒能玩一起。程钢回去后却再不注意他。程钢周围常有一伙人,最铁的是其弟程铁和同学凌晓风。

程钢越来越多地站在某个船头神一样地消失又神一样地出现,或者神一样地杵在岸边江水里,朝着长江发神经:“长江啊,真他妈的长。”听不出他是表扬长江长呢还是批评长江太长。一次,祝兰说:“你无不无聊?人家理你吗?”程钢无限仁厚地望着长江包容地说:“我允许它不理。”

程钢承认,这莫名其妙的丫头说对了,无聊,可不是无聊吗?程钢长大后认为,自己当时之所以无聊,源于自己的无知,那么庞大的、那么多的无知。长大后常听些矛盾的道理像真理一样说出来,诸如无知无畏,诸如恐惧源于无知。便搞不懂无知到底他妈啥玩意儿,可以同时生出“无畏”和“恐惧”两个分处两级的鬼?而当时他的无知,让他既非无畏,也非恐惧。他因为无知,而无解。因无解,而无聊。比如祖公曾经怎么了?爷爷现在怎么了?爸爸一直怎么了?这三个男人,像这长江水,而他和程铁,是波涛汹涌里溅出的浪花,高也随它,低也随它。这群江边打滚的孩子,谁又不是?一副上天入地无法无天的样子,其实也就一朵小浪花。跳出江面,貌似存在,落入大水,瞬间消失。这存在和消失,都那么的铺天盖地无始无终,轻蔑的笑便惯常地挂在程钢铺了层绒毛——像撒了层细粉——的嘴上。

图书馆开门了。这消息,是一条蛇,自祝兰耳朵清冽地缓缓地爬进她心里,贯穿肺腑,留下一片凉凉的热。那是一种独特的感受。她当时说不清,长大后不说。那是一壶用“亲极反疏”“近乡情怯”这些千年老树上的茶片泡制的奇异的茶,甘苦冷暖,饮者自知。

祝简催她几回去图书馆,她都没去。她觉得自己每天都有可能去,但每天天黑下来,她才知道自己这天没去。但事实上,也没等太久,不过十天半月,她终是去了。

尽量是路过,尽量是无处可走的随便走走,尽量是像任何一个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的地方,这些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做给自己看的。仿佛一个调皮的小孩,一手舞着无所谓的柳条一手挥着玩世不恭的竹鞭吊儿郎当地进去。

可无论怎样的假装,真正进了门,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胖阿姨坐在马叔叔的位置上,刹那间丢盔弃甲,仓惶退出,两眼被泪水占据。原来,她一直不能承认马叔叔不在了。在她的潜意识里,只要图书馆还在,马叔叔就会在。如今,图书馆的门开了,马叔叔是真的不在里面了。

祝兰从此很长时间不去图书馆。祝简一脑扎在爸爸的纸箱里,多是尼采、罗素,一些哲学艺术的玩意儿,爸爸捡的,难看,他是没得选了,祝兰觉得。有天她替他无聊得慌,在纸箱里扒拉,那本素净的《小王子》呈现在她面前。空中响起马叔叔的声音:“快走吧。这本先帮祝简拿去,今后来补签吧。”书皮泛黄,小王子的长围巾随风飘动,他要回去,回到他的星球上去。

再走进图书馆,祝兰平静多了。胖阿姨坐的桌子不是马叔叔的桌子,是崭新的,位置也变了。她这次看清了。胖阿姨还戴了副眼镜,这让她觉得她是适合那个位置的。胖阿姨两只眼睛距离近,嘴撮而唇厚,鼻梁本不高,脸上的肉往中间隆过去,整个脸圆得很立体,显得可亲些。不像有些胖脸肉往两边去,看上去霸道。但也有个问题,祝兰总担心那黑色圆框眼镜搁不稳要掉下来。她呈上《小王子》,说:“阿姨,还书。”

显然这声招呼让人意外,那双挨得很近的鼓圆眼睛里射出两道笔直的光,从眼镜架上的空间里射向她,扫射完后,才认可了眼前人可以喊她阿姨,眼帘一垂说:“借书证。”“借书证上没登记。”祝兰递上借书证。

“为什么没登记?”祝兰心里有发酸的趋势:“没……来得及。”“什么?”祝兰不想讲那个故事,说:“当时,忘了带。”胖阿姨咕哝起来:“不带借书证也借书,难怪掉了恁多书。”

“不——”祝兰觉得自己让马叔叔受了冤枉,却不知怎么解释。

“这个借书证不用了,换新的。”胖阿姨也不听她说话,顺手从抽屉里拿了本新的开始照着旧的填。大小跟原来差不多,原是蓝色封面,内页有四张,祝兰的那本都要填满了。新的是褐色塑料壳,内页差不多,格子大些。

“祝兰是你妈妈?”“不,祝兰是我。”胖阿姨一手扶住眼镜,鼓圆的眼睛滴溜溜从镜框上面再次望出来:“你?”

揪到阶级敌人就是这种眼神,祝兰不寒而栗,她不敢再说,生怕又害了马叔叔,

让他再被批一次。胖阿姨也不等回答,漠然地说:“职工才可以办。要借书,只能用你父母的,你妈叫什么?”

祝兰没理她。只是睁大双眼往里望了望。书比过去少了很多,以前满当当的书架,现在稀稀拉拉的。也许是拉走的那些书没有还回来,她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扔上车的,自己是错过了很多很多书了。失去了那么多书的图书馆,还是图书馆吗?而她也没了借书证了。

祝兰就这样失去了她此生第一个特权。一个故事彻底终结。

(作者:刘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