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餐厅》 | 四 迟到的晚餐（5）

“是您缝得好。”

“可别这么说，估计也与你的肤质有关系，很多病人是疤痕体质，这种伤疤根本消不了。”

叨叨穿上披肩，这个季节穿中袖有些热，但这刚好能挡掉手臂上的伤疤，外人看不见，也就不会朝她大惊小怪了。万医生说得没错，伤口是比预期好得快，这与缝合细致有关，也与那特效药有关。

“燕群在忙吗？”

“周医生奶奶住院了，他应该在病房，肿瘤区，12楼。”

叨叨谢过，往住院楼去，现在是正常的下班时间，医院里飘起饭香，大厅里人来人往，气色好些的病人与家人一同坐在休息区，吃着简单的食物，脸上带着浅浅的笑。走进电梯，正要关门时，有医护人员冲过来挡住门，病人被推了进来。叨叨往角落靠，注视着陪在一旁的亲人，他们是焦虑还是心安，疲惫的脸上已很难辨认。医院就是这么一个杂糅了各种情绪的地方，消毒水弥漫的空间里，内心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

叨叨很快便找到了燕群奶奶所在的病房，是个单间，房门上有个玻璃窗，用米色帘子挡着。叨叨刚要敲门，隔壁房就有人冲了出来，动静很大，身上还带着轻薄的烟雾。

“我爸真是糊涂了！”

“还要继续吗？”

“他又不知道，你想办法换了。”

说话的女人妆容精致，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扫了一眼叨叨，又迅速将目光移开，伴随着高跟鞋的“咔哒”声渐渐远去。听她吩咐的年轻人又回去屋里，关上房门，叨叨能闻见焚烧的味道。

“欸，你来啦。”

燕群从病房出来，叨叨立刻将看到的告诉他，问：“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

“我去看一下你奶奶。”

“不用了，刚打完止痛针，睡了。”

叨叨只觉燕群脸色不好，跟着他走去电梯。

“他们烧的是钱，”燕群靠在电梯角落，里面只有他与叨叨两人，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老爷子活着的时候赚了很多钱，就这样去了觉得很可惜，所以让女儿现在开始烧钱，已经烧了好几百万了，现在舍不得了。”

“荒唐，烧了也没用啊。”

“说得你好像知道一样。”燕群随口一说，叨叨反倒有些不自在，“你肩膀没事了吧？”

“没事了，恢复得很快。倒是你奶奶，确定是肿瘤了？”

“淋巴癌，晚期了。”

燕群嘴角抽搐，他尽可能收起情绪，叨叨太了解他了，所有难过都看在眼里。

“她很痛苦，希望能安乐死。”

叨叨心沉，封闭的电梯里气氛压抑，“你怎么说？”

“我让她别瞎想，所有人都在全力救她。”

“情况真的很不好吗？”

“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叨叨记得燕群奶奶的样子，燕群遗传的肥胖应该是从她那里开始的，她块头很大，圆圆的肚子圆圆的脸，配上剪得很整齐的头发，整个人总给人一种富态的感觉，这样的人瘦成一副骨架，难怪燕群不让她进去探望。

“我带你去吃饭吧。”燕群提起精神，难得两人碰面。

“你晚上还要值班吗？”

“嗯。”

“那就在你食堂吃吧，赶来赶去也累呢。”

燕群同意，今天他确实累了，三台手术连着做，奶奶还说了这样的话，真是身心俱疲，如果不是叨叨过来，他连话都不想说。

叨叨扒了几口饭，医院的菜色很简单，但还算合胃口，燕群心不在焉地盯着饭盒，不知是不是还在想他奶奶。

“我问你个问题好吗？”

燕群勉强打起精神，直了直腰板。

“我刚来的时候，看到好多救护车，一辆接一辆，从车上下来的人看起来都病得很重，有些明显是活不了了，可你们却还是在拼命抢救，你们救人有规矩吗？无论那个病人是什么情况，你们都会救吗？即使知道救不活，也会救吗？”

“不放过任何一线生机吧。”

“这是你们的行医准则，还是你们真的愿意那样做？”

“两者都有。”

“那……有时候病得太重，肯定会有人说放弃治疗的话吧，你们会怎么做？”

叨叨的声音很轻，燕群的筷子一下下插进米饭，“劝她，告诉她治疗好转的可能性。”

“如果她还是坚持呢？”

燕群将筷子拍在桌上，“我不会尊重她的选择，她是我奶奶！”

叨叨没被燕群的语气吓到，言语清晰地继续道：“前段时间，有人和我说为什么死亡总是痛苦，就不能是解脱吗？我本不理解这样的话，但到医院一看，有些病人真的很痛苦，他们的家人也很痛苦，彼此揪着心一步步往前，这样的日子真是让人难以喘气。我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认为死亡也是件好事，或许真是一种解脱。我知道我说这样的话很残忍，但我们往往在家人生病的时候，只关注她的病痛，却忘了撇去这个病痛，她还应该拥有的东西。生与死是两种状态，不留遗憾比治愈病痛更为重要。你奶奶肯定不会要你烧现金去送她，她想要的东西，你肯定比所有人都更清楚不是吗？”

燕群痛苦地捧住脸，“叨叨，你不懂。”

“也许我懂呢，我知道你一直怨恨你奶奶，但你更怕她离开你，因为你对你妈妈的自杀一直心存内疚，可你奶奶却是这世上唯一能陪你一起承担这份愧疚的人。”叨叨伸手握住燕群的手，“你还有我呢，我是你朋友，一辈子的朋友，无论以前发生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难过也好，开心也好，我会永远陪着你，不要怕，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是一个人。”

燕群抹去眼泪，两人沉默了很久，彼此的呼吸都变得很平静。夏日的窗外传来知了声，郁结的心在这最应时的声音里慢慢得到缓解，燕群眉心的八字总算散开，夹了一口饭，嚼出了甜味。叨叨松了口气，一同安静地吃饭，快吃完时，叨叨想起还有一件事，本就想来问问燕群的看法。

“我再问你个事好吗？”

“你说吧。”

“我有个朋友，是个特别守规矩的人，一直本本分分地做着他的工作，可最近突然因为他的家人开始做一些小动作，按规矩这是不允许的，现在还被我发现了，我该怎么办呀？”

“他和你是同事？”

“算吧，但他的工作和我手头的完全不一样，和你倒是有点像。”叨叨不知该如何描述吴感的工作，反正和医生差不多，都是管人生死的。

“也算医生？”

“差不多。”

“那你说说医生做什么算小动作，算不按规矩呢？”

“像……带自己的家人插队，走后门，再或者手术时先救自己的家人，把别的患者扔在一边。”

燕群了解了，说：“拿我打比方吧，我做了医生，如果是我的家人，或者说是叨叨你，来医院看病的话，理所当然我会给你安排一位好一点的医生，让你省去排队挂号的时间，这种事情任何一位医护人员都能做到。但你又说什么开刀的时候先救自己的家人再救别人，这事成立不了，也不如你说的这么容易。开刀的先后是按照病情的严重程度来定的，而且医院那么多医生，一天同时进行那么多台手术，真不至于为了救一个人而害了另一个人。所以，插队走后门顶多只是个小问题，但后面那个先救谁，就事关重大了，你真为你朋友考虑的话，那你就想想他犯的是小问题还是大问题。”

叨叨一下被点醒，小问题还是大问题？吴感的职责是收录魂魄，放走魂魄才是他真正的大问题，而他因为收录时碰到吴秉天被意外激发念想，想见一下他的父亲，这对吴感、对自己来说应该都只是小问题！

“那会不会有一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感觉？”

燕群挤出一丝笑容：“那你说为什么很多店铺都有所谓的员工价呢？像你吃的晚饭就是我用员工价买的，对外，总要贵一点。”

这个比方让叨叨一下想通了，心里顿觉轻松不少，为了吴感这件事，她一直在犹豫，预约不是难事，花点时间总能办妥，关键是心里这关过不去，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可以帮的。

“不过，不管有没有员工价，我都不希望你来住院。”

燕群很认真，叨叨想起手臂受伤时燕群的着急样，安抚他道：“放心吧，我听你的话，会照顾好我自己的。倒是你，工作总是忙不完的，要注意休息，这段时间你瘦了好多，过劳肥都不起作用了吗？”

两人相视一笑，燕群心里舒服了不少。

“周医生！”

奶声奶气的声音来得突然，叨叨看向门口，两个面容相似的孩子正冲进食堂，直奔燕群身边，两两熊抱住他。

“他们是万医生的龙凤胎，家里没人照顾，每天补习完就来医院。”

“周医生好！”

“你们好，这是姐姐万琪，万维是弟弟。”

叨叨向两个小朋友打招呼，因为他俩的出现，食堂沉闷的气氛一下就活跃了起来。

（作者：小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