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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廊下》 | 下部 不舍昼夜澎湃而行 60

发布日期:2020-10-30 17:05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下午四点钟,气温还是很高,申沉将车停在游乐场外的停车场,和隋欣一起从车上走下来。看着隋欣像个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在各个游乐设施间跑来跑去,乐此不疲的样子,申沉觉得十分奇怪。昨天他们商量今天去哪里玩儿的时候,隋欣脱口而出地说出了游乐场。申沉坐在树荫下的长条木椅上,手拿着两杯饮料,看着隋欣穿着一条牛仔短裤和白色的T恤衫从刚刚结束的一个游戏上跑过来,她接过申沉递上的冰凉的饮料,紧挨着申沉坐下,“谢谢你,申沉。”隋欣喝了一大口,掏出纸巾去擦额头上的汗水。“申沉,你怎么不去玩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吗?”“我岁数大了,玩儿不动了。”申沉说。“当着老人说老。还没我大呢。”隋欣嘲笑申沉。“我不喜欢这些东西,没想到你会这么喜欢游乐场里面的东西。”申沉回答。“那你喜欢什么?”隋欣问。“我对这些现代的娱乐设施非常不感兴趣,我更喜欢大自然,喜欢自然里的山水。隋欣,我们有时间一起去外面走走,看看天地自然,山水风光。”“再好的山水也没有我家乡的山水美,我的家乡才是好风光,像一幅自然山水画。”隋欣说。申沉听了一下子兴致高涨,“太好了,隋欣,你下次再回老家时我一定和你一起去看看,看看你的家乡,看看你家乡的秀美山水。”“看久了,是会厌的。”隋欣看着申沉说。

晚上申沉将隋欣送回宿舍,申沉洗了把脸,接过隋欣递过的柔软的毛巾,申沉蒙在脸上,深深地吸着毛巾上淡淡的香味,和隋欣衣服上时而传来的香气是一个味道。“干吗呢?蒙着脸。”隋欣笑着问。“闻一闻你的女人香。”申沉嬉皮笑脸地把毛巾还给隋欣。“你就会臭贫。申沉,你是不是对别的女孩子也这样油嘴滑舌的?”“不可能,你作为一个医生应该始终秉持严谨的态度,不能这样信口开河地冤枉人。”申沉说得义正词严。“那美冬呢,你以前和美冬在一起时应该就是这样吧?”隋欣看着申沉说。申沉听了沉默下来。隋欣好像并没有注意到申沉的情绪变化,“说话呀,申沉,你当初也是这样让那个日本姑娘爱上你的吧。”申沉的眉头紧了紧,这段时间以来,自从美冬回国之后,他已经渐渐习惯了不再去想起美冬。就是偶尔脑海中闪过,他也会赶忙打断思绪,转移注意力,他不敢多想,毕竟在与美冬的感情上面,他是一个负心人,他是过错的一方。他辜负了那个异国的美丽姑娘。

可隋欣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她摇着申沉的胳膊,“喂,申沉,你再给我讲讲,你和那个日本姑娘之间的事情,让我对你多了解一些。”申沉有些生气,他扭过头,“你还不够了解我吗?你是有意地说起这些吗?我不愿意讲过去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不愿讲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是特别想听。”隋欣好像是要有意激怒申沉一样。申沉沉默地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晚,隋欣在背后望着申沉,他很少有如此阴郁寡言的时候,隋欣知道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有些不忍。

隋欣拉开冰箱,“呀,没有西瓜了。”申沉还是没有转身,继续站在那里。隋欣很想过去与他说几句甜言蜜语,哪怕只给他一个简单的拥抱,那样的话,申沉会很快高兴起来,可她不能那样去做。“申沉,你在这里坐一下,我去院门口买个西瓜回来,天气太热了。”“不用买了,我坐一会儿就走。”申沉开口说。“没事儿,你自己待会儿,我去去就回来。”隋欣拿上一些零钱,开门出去了。

申沉坐在沙发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刚才隋欣说起那些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她是有意为之。可原因何在呢?这时隋欣的手机在床上响了起来,申沉扭头望过去,上面出现了一个叫“洪波”的名字。电话响了很久没有挂断,那个陌生的名字一直闪耀在手机屏幕上面,看起来十分刺眼。名字应该是个男人的名字,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是不是那个冬夜搂着隋欣坐进出租车的男人?申沉感到一阵厌恶。

隋欣刚刚走到楼下就发现自己忘记带手机了,她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反身上楼去取手机,想了一下,隋欣不想再返回楼上,她快步地向院门口的水果摊走去。

“刚才有人给你打电话。”申沉对隋欣说。“哦,是吗?没事儿,不用管他。”两个人头对头地吃着西瓜。“你不想知道是谁打来的吗?”申沉问了一句,隋欣还是没有说话。“是一个叫洪波的人。”申沉说着将床上的手机递给隋欣,听到这个名字,隋欣的眉头稍皱了一下,眼中带过一丝不悦,随手把手机放到了茶几上面。这一切没有逃过申沉的眼睛。看来这个叫洪波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那晚他见到的那个男人,申沉想。

“他是谁?”申沉问。隋欣用纸巾擦了嘴边,递给申沉一张纸,看着申沉无比认真的样子,“申沉,你真想知道?”“他是谁?”申沉重复道。隋欣在申沉身边坐下来,双眼凝视着沙发前面的地板,一动不动。“他是不是也是这个医院的医生?”隋欣听了,显得很吃惊,片刻之后她平静了下来,“他不是那个医生,他是我的丈夫。”申沉听到这个回答如五雷轰顶一般头晕目眩,“你的丈夫,你不是没有结过婚吗?”申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是没结过婚,这点我没有骗你,可他的确是我的丈夫,他就在老家。”隋欣微笑着对申沉说。“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还是那个微笑,残酷极了,锋利得像一把匕首。“我他×什么都不想知道。”申沉霍然起身,摔门而去。

望着申沉愤怒的身影,隋欣也感到一阵心疼。她明白她今天深深地伤害到了申沉,这个男人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眼前了。她并不希望这样,申沉人很好,也很有趣,是很好的朋友,他们在一起相处得也很快乐。隋欣很喜欢申沉。可是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可能最终走在一起。今天她必须如此,哪怕申沉就此在她的生命里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要这样去做。她不想看着申沉对自己越陷越深,她善意地提醒过无数次,可申沉仍无动于衷,执迷不悟。隋欣走到窗前,看着下面头也不回的申沉的背影,她慢慢地笑了起来,“对不起,申沉,我只能这样,这样却是为了你好。为了你以后能够安宁快乐地生活,不要像我这样。”隋欣笑了,笑申沉,也笑自己。

沉闷,阴雨连绵的天气在深圳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一如新雅的心情。这半年来,她和管素强一直话语不多,那个总经理助理刘薇在新雅强硬的一再坚持之下被辞退后,管素强夜不归宿的情况渐渐多了起来。新雅起初也追问或争吵,可渐渐地她觉得疲倦了,也习惯了。问来问去,得到的有可能也是一通谎话,后来新雅就想,不管他是真的因为工作忙,工厂里需要盯紧,或者应酬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至少这个家还在,弯弯还能得到来自父母双方无限的关爱,能幸福地成长,这就足够了。

弯弯上小学的事情新雅和管素强交流了几次,最终的意见是弯弯既不回北京,也不去天津,就在深圳直接上学,由新雅来照顾。最近这几天新雅一直在忙着联系学校的事情,现在已经是八月了,还有半个多月学校即将开学。这天新雅再次来到一个朋友介绍的一所新设立的以外语见长的学校。在和校长见面沟通了几次之后,弯弯也通过了入学考试,今天是来办最后的入学手续。这件事情办成,新雅也算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憧憬着弯弯穿上整齐的校服,背起书包作为新生踏入校园那崭新的一天,她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多么美好的时光,那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在整个学生生涯度过的。

新雅边想着边向停车场的汽车走去,快要走到车前的时候,遥控器已经打开了门锁,新雅却毫无防备地向前跌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坐在地上,膝盖被磨破了,流出了鲜血,她从包里拿出纸巾,简单地擦拭包扎了一下,新雅环顾四周,道路平坦干净,也没有沟坎之类的存在,今天自己又穿的是平底鞋,没有穿高跟鞋,却何以不明不白地摔了一跤。新雅再次把走过的那近前的几步路和自己的鞋子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仍是不明所以。她笑了笑,难道真是自己岁数大了,腿脚不麻利了,她扶着车门站起身,却忽然感到一阵目眩般的晕厥,险些再次摔倒,她扶着车门,努力地站直身体,心却慌得厉害,眼皮也是眨个不停。一种紧迫的恐惧感紧紧地向她袭来,新雅的身体不寒而栗。

“景文儿,景文儿。”张景文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天还没亮,四下里一片寂静,吕宁还沉沉地睡在他的旁边。他坐在床上,呼吸急促地喘着气,努力地想摒弃刚才的噩梦。“景文儿。”微弱无力的呼喊又一次似有似无地传进他的耳朵,他现在确认了,那不是梦,是真实的声音。张景文穿上拖鞋,寻着声音走进了父亲的小屋,老爷子斜靠在床边,“爸,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张景文有些紧张。“没什么,就是有点儿憋得慌。给我把水端过来。”张景文赶紧把头天晚上凉好的白开水端来,老人小小地喝了一口,坐在床上,显得很虚弱。“爸,咱们去医院吧。”张景文紧张地坐在床边,扶着老人的肩。“不用,没事儿,老去医院干吗?我不想去那儿。”张景文从老人手里接过水杯,放到床头,心神不宁地望着老人。“景文儿,陪我出去走走吧。”老人说。“现在吗?”张景文看了眼表,才刚刚早上四点钟。“嗯,现在,想出去遛遛。屋里太闷了。”“那好吧,我给你拿衣服。”“轻点儿,现在还太早,别给大家伙儿都吵起来。”

清晨四点的北京街头,天刚蒙蒙亮,天空中铅色的阴云没有散尽,一切都还没有醒来,八月的天气,在清晨显得格外清凉。张景文穿着背心短裤,搀扶着他的父亲缓步走出西廊下的街口。老人穿着那件对襟拴帕的白色中式长袖衬衣,下面是一条灰色的长裤和布鞋。“爸,你冷不冷?”张景文问。“不冷,正合适,比在家里舒服多了。”路过街口路边的那几幢塔楼时,张景文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弟弟张景华打个电话,可时间还太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出了西廊下路口,两个人向左转朝二环路的车公庄方向走去。“景文儿,你看这儿。”老人指着二环路说。“我看着呢,爸,你说。”“这儿以前就是护城河啊。我年轻的时候去高梁桥那边下棋,回来的时候就沿着护城河往回走,河岸两边儿全是大柳树啊,钓鱼的,下河游泳的,日头那么高,有时候我走烦了,就把外衣外裤脱了,从树上揪两根柳条,用柳条把衣服绑好,顶到头顶上就下了河,顺着河一漂,就漂到咱们这儿了,从这儿再爬上岸,就到了家门口,抱着衣服回家。那年里的日子,才叫幸福啊。”这些话张景文以前听父亲不止一次地讲起过,那些旧年间的景致有些他见过,比如护城河,比如河岸边的大柳树,这些全都从北京城的土地上消失了,今天听来仍然让人心驰神往。

路上偶有起得早或是上早班的人从他们父子二人身边经过,如果稍加留意,就会听到风烛残年的老人口中描绘的老北京城的那幅动人画卷。

老人精神头足了些,“景文儿,听爸唱几句。”“唱,爸,唱您的。唱您最拿手的。”张景文心里一阵难过。

老人清了清嗓子,“末将年迈勇,血气贯长虹。斩将如削草,跨马走西东。两膀千斤力,能开铁胎弓。若论交锋事,还算老黄忠。”老人节奏明快唱完《定军山》中的念白,又转而唱起了最心爱的《三家店》,“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过往的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响马与贼寇,二不是歹人把城偷。杨林与我来争斗,因此上发配到登州。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头。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亲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叫一声解差把店投。”老人铿锵悠扬的唱腔回荡在清晨西廊下的上空,绕梁不去,引得三三两两的路人回头凝望,侧耳倾听。

医院的急救室外众人慌作一团,老爷子中午旧病复发,从到了医院就一直昏迷不醒。辉子和申沉他们也一直守在楼道里。二老虎第三次急匆匆地从急救室里跑出来,满脸通红,他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电话号码按了几次都按不对,辉子知道他要打给谁,过去把手机抢过来,按下了电话号码又交给二老虎。

午后三点,新雅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女儿弯弯还在睡午觉,没有醒来。当放在腿旁边的手机响起的一刹那,新雅吓了一跳,手里握着的水杯险些掉到地上,水还是洒了出来。她接起电话,里面就传来了二老虎带着哭腔的喊声,“姐,爷爷不行了,你快回来,你现在就回来。”

从深圳飞来北京的航班在晚上七点半降落首都机场,申沉早已经等候在到达大厅里面。他想起了去年他的高中同学老大他们一家人移民去加拿大时他来机场送他们全家那天的情景。不知道他们一家人在异国他乡生活得如何。

申沉远远地看见新雅拉着弯弯的小手从里面快步地走出来,“新雅姐。”申沉喊了一声,用力挥舞着手臂。新雅听见喊声,也看到了申沉,小跑着来到申沉跟前,新雅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看来这一路上的飞行都没有停止哭泣。“申沉,我爷爷怎么样了?”新雅见到申沉的第一句话,“我们快走。”申沉说。

从机场赶回医院的路上,申沉一路都在强行并线,超车,走紧急停车带,心急如焚,途中辉子打来过两回电话,问申沉走到哪里了,“老爷子可能快不行了。”辉子在电话里哭着说。

申沉把车刚在医院停车场停住,拉开车门,夹起弯弯就往医院楼里跑,新雅紧紧地跟在后面。电梯快速上行,新雅止不住地在电梯里面哭了出来,当电梯上的字母显示到6层,电梯门还没有开,“爸,爸。”就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张景文兄弟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申沉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他抱起弯弯,用力地摇着弯弯的身体,“快叫太姥爷,弯弯,快叫,再晚就来不及了。”他们三个人冲出电梯,走廊里面的人全都号哭一片。六十多岁的张景文和张景华兄弟两个,还有二老虎趴在病床边哭得像个孩子,任吕宁他们怎么拉也拉不起。辉子缩在墙角处呜呜地哭,申沉走过去,蹲在辉子的身旁,泪水把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闻讯而来的西廊下的其他街坊邻居都泣不成声。西廊下的一代棋王,绝世好嗓,终成绝唱。

作者:梁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