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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棒棒》 | 三十

发布日期:2020-11-08 19:5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粽叶飘香的端午节,解放碑的阳光开始由温和变得燥热。

最近一段时间收入不错,我和老黄提前收工,在石灰市市场买了15个粽子,一个猪前腿膀子,准备请自力巷53号的邻居们一起过节。粽子一块钱一个,外面没有包装盒,里面没有馅儿,纯粹是粽叶包裹的糯米团。对于这几个六十上下的老头来说,端午节的粽子是咸是甜有味儿没味儿并不重要,因为它只代表一种传统。当然,吃粽子的时候白糖还是不可或缺的,15个粽子大家蘸光了一斤白糖,没有人担心血糖超标,甚至没有人知道“血糖超标”是咋回事儿。显然,只要有糖,他们的节日就一定是甜的。邻居们舔嚼着嘴唇残留的白糖纷纷离开,老黄又忙活着把两根“茼麻辫”根茎(一种阔叶草本植物) 褪皮洗净,放进了公用的水桶。老黄说笋溪村不产粽叶,所以端午吃粽子他是跟城里人学的,在他眼里粽子可吃可不吃,但是在门上插艾蒿,用茼麻辫泡水喝必不可少。

这是母亲当年告诉他的,端午节喝了浸泡过茼麻辫的水,就会有好运相伴,百病祛除。老黄希望自力巷53号人人健康好运,所以他把自己花钱买的茼麻辫放在公用水桶里。传统的节日属于遵循传统的人,但愿传统的祈盼真的能庇佑虔诚的人。五一路口,城管出勤的频率越来越高。

清晨7点就能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晚上八九点还追得一些卖水果的小贩挑着担子四处逃窜。据说市里要组织市容大检查,解放碑商圈是渝中区整治的重点。这样的整治工作,自然会波及新华路和正阳街的路边大排档,老甘迎来了今年以来第一个假期。老板说了,检查何时结束就何时出摊,啥时候上班等电话通知。老甘的工资为每日结算,所以他的假期没有薪水。赋闲的日子,老甘看录像的瘾头越来越大。睡觉的时候,他侧身躺着看,为解决憋尿的问题,他给自己备了一个尿壶,完事儿之后直接把尿壶从墙洞上伸出去,倾倒在无人居住的隔壁房顶上。

做饭的时候,他一边淘米一边看,好几次把米下到电饭锅里忘了按煮饭键,气得老金直骂娘。把饭盛到碗里之后,老甘还要专程回屋把影碟机抱到饭桌前,扒一口饭看一会儿录像,神情专注而怡然。

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看《新白娘子传奇》,老金说质量再好的光碟也经不住老甘这样看,《西游记》、《山城棒棒军》、《济公》和《刘三姐》的碟面都花了,哧哧咔咔的孙悟空飞不起来了,梅老坎儿不走道了,济公不能施展法力救苦救难了,刘三姐的歌声也不是以前那个调调了,唯有白娘子风采依旧。

老甘说眼下吃老本的生活,有个白娘子陪着,心里就没那么着急。市容大检查是全市的行动。城管同志加班,着急的不仅仅只有老甘,大石的信息发布工作也面临着空前的困难。新装好的两套房子14个单间蓄芳待采,多空一天就多一天的损失,所以大石必须加班加点尽快把准备好的广告单贴出去。

大石贴广告有一条比较固定的路线。先去附近地下通道的“信息发布栏”,只有这里可以大张旗鼓地贴,但是这里基本上很难找到空隙。就算跑再多空路,大石也不会撕别人的给自己腾地方,这是必须遵守的行规。大石说整个南岸区也就三四块这样的信息发布栏,要是市政部门能考虑多开设一点,自己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去干影响市容的事儿了。大石的第二个目标是街道附近比较老旧的单元楼洞。这些楼洞往往是小广告扎堆的地方,多几张少几张无所谓,就算你不贴别人照样也要贴。

在这样的地方贴广告,大石似乎能找到足够的理由为内心的负疚感开脱。主要街道上的灯杆和树干是大石迫不得已的最后选择。这些地方人流量大,贴一张可能比其他地方贴十张的效果还要明显,这样的诱惑大石难以抗拒。当然,这样的地段城管和环卫工人也盯得特别严,被当场抓获的概率很高。

以往被抓住时,装一装可怜作一番检讨,再把口袋里的小广告主动上交,或许可以逃过其他处罚,最近的市容大检查,城管使出了“撒手锏”,抓住贴小广告的人之后一不罚款二不训诫,只要求把手机留下,从就近的墙上树上电线杆上撕300张小广告来交换。大石说城管这招太狠了,撕自己的心疼,撕别人的胶多,有时候忙活大半天都很难撕下300张,只能对自己贴的下手。

这段时间大石着急发布房源信息,几乎每天都在被抓,手指头都快要抠秃了,不仅没能贴出去多少,感觉以往贴的也所剩无几了。端午节过后,河南迎来了最严峻的挑战。河南的严峻挑战是因为朋友的意外受伤。那一天,我终于在巷子里见到了传说中一直给河南“送炭”的湖北,他和我并列为河南最后的朋友,所以自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湖北是用一块宽大医用纱布吊着右臂来到自力巷的,他说真他妈倒霉,在高速公路边上吊装巨型广告牌的时候,从吊臂上栽了下来,右臂粉碎性骨折,至少要养三四个月伤,原来一个月五六千,现在公司只能按劳动法规定给开基本工资,供孩子上初中都很紧张。湖北的遭遇河南感同身受,甚至比湖北本人更痛苦。

河南一边凉开水给湖北吃药,一边淘毛巾帮湖北擦脸。河南说,湖北真够朋友,如果不是他给送钱送粮,自己早就饿死了。“唉,别提了,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湖北谦虚地不停摇头。“像你这样的朋友,我愿意交一辈子!”

听着河南对湖北饱含真诚的感激和赞美之辞,我有些尴尬,感觉与湖北不计回报只讲付出的精神相比,我还有很大的差距,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成为河南的两个朋友之一。湖北养伤期间自身难保,河南的生活已经没有退路,他拎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自力巷。走的时候他又找我借了100块钱,他说在北碚一个标准件加工厂找到了打杂的工作,每月两千,管住不管吃。河南还再三嘱咐我不要把他的去向告诉自力巷其他任何人,特别是大石。

他说再也不打牌了,早晚要把欠大石和我的钱还上。孑然一身的河南是锁好门走的。或许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大石,他不是逃跑,还会回来。亦或许是他已经把自力巷53号当成了自己永远的家。细雨纷飞的五一路尽头,河南上的是一辆白色宝马车。车子启动的时候,后轮蹶起好远一串泥浆。端午节的“茼麻辫”水并没有给老黄带来健康。从楼梯处传来的“乒乒乓乓”声再一次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以最快速度冲到前不久扶起老黄的楼梯转角处,看到一把铝制水瓢倒扣在梯口角落,梯阶上的水珠正串成串儿往下滴。“舀水的时候,啷个右半边身体突然麻啦……”老黄站在三楼楼梯口的水桶旁边,不停用左手揉搓着耷拉的右臂,右手依然还保持着紧握瓢柄的姿势。又是右边身体突然麻木,与前不久从楼梯上摔倒的原因相似,我隐隐感到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虽然不通医术,但是喜欢蹲在厕所里看报纸耍手机的人都明白腿脚麻木的原因。老黄右半边身体的间隙性麻木,肯定与血液循环不畅有关。“真的很怪,这段时间经常感觉到右半边身子发麻,啷个回事儿呢?”“走,我们去医院检查检查,可能是血压出了问题!”老黄一直对自己的身子骨充满信心,从来不担心自己会生病,面对我的提议,他依然坚持不去医院。“没病的人去了医院也能查出一身的毛病,没个几千块钱根本出不来,老杭的腿病花了好几万不是也没治好吗?我的病我晓得,休息几天就会好。”老黄对医院的成见根深蒂固,三言两语根本劝不通。

我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最终也只是勉强同意去附近的诊所测测血压。

“低压120,高压200,老人家,你的血管儿都快要胀破哒,如果右半边身子麻,有可能左脑血管还有堵塞,快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开不得玩笑哟——”凯旋路胡同的小诊所里,面容和善的女医生手抚血压计,表情凝重。老黄先是被医生的话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倔强的表情。“就是血压高一点嘛,我觉得没得啥子大事,这几天都还挑得起一两百斤,嘿嘿——”“老年人,那算你命大不该死,血压没降下来之前,你千万不能干重活,不能摔跟头,容易脑溢血哟!”

“我是个棒棒儿,去大医院没得钱,你就给我开一点便宜的降压药嘛!”见医生完全没有开药方的意思,老黄亮出了身份并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或许是巷子里小诊所的医生早已见惯了老黄这样想花小钱治大病的患者,女医生皱着眉头叹着气开出了自己的药方,几种药片加起来不到30元钱。收钱递药的时候,医生再三声明小诊所的条件治不了老黄这样的病,这些药只能暂时控制血压,可以救急但是救不了命,如果降不下来或者身体继续麻木,就必须去大医院……

走出诊所的时候,老黄觉得小诊所的医生危言耸听,甚至根本不相信自己硬朗的身体会有什么危及生命的大毛病。老黄反复叮嘱我不能把医生的话告诉女儿黄梅,他说吃点降血压的药,少干点重活,估计养些日子就好了。

作者: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