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夏天》| 第二章 飞离云之南

1

这原本就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暑假。

大理、西双版纳、丽江……一路好风景没能稀释鲲鹏的郁闷。

好多年了，爸爸、妈妈的脸色就是鲲鹏心灵的晴雨表。他们的喜怒哀乐，常常决定着鲲鹏的悲悲欢欢。然而，爸爸、妈妈的看法正好和鲲鹏相反。

辗转七天了，鲲鹏始终没看见爸爸、妈妈脸上漂浮过一缕哪怕是稍纵即逝的笑意。除了那些无家可归浪迹天涯的漂泊者，鲲鹏实在想象不出谁会像他们那样，终日挂着一脸木然和冷漠。他们好像前世便与云南的山山水水结下了一段未了的孽缘。

鲲鹏原本没指望和爸爸、妈妈一道旅行，一个连普通高中都没能考上的学生，哪还有心情远足？哪还有脸面要求爸爸、妈妈陪同？爸爸、妈妈都是著名大学的知名教授，没有谁会认为鲲鹏的学习成绩不会优秀。

自从升入初中以来，鲲鹏就成了爸爸、妈妈的心病。他们恨铁不成钢，却又爱莫能助。他们不可能对鲲鹏动用武力，只好摇头摇头再摇头。

家里常常乌云密布。他们有意无意飘落的一声叹息，有意无意跌落在鲲鹏身上的目光，时常让鲲鹏无地自容。说出来不可思议，只要爸爸、妈妈在身边，鲲鹏就非常紧张。

鲲鹏常常想，给一对优秀的父母当孩子，的确是错误的“选择”。他渴望像他们一样优秀，却不愿像他们那样不辞辛劳。如果玩耍就能成为优秀，鲲鹏肯定是世上最优秀的人。遗憾的是，没人理会鲲鹏的“优秀规则”。像爸爸、妈妈那样牺牲玩耍时间换取优秀，鲲鹏曾尝试过，但他无法持之以恒。

领成绩通知书那天，鲲鹏没有勇气回学校，爸爸只好代他去。爸爸走后，鲲鹏心猿意马，直到爸爸有气无力的开门、关门声撞进他的耳鼓，他悬着的心总算找到了正常跳动的节奏。

爸爸、妈妈很快就躲进了他们的房间。

鲲鹏猜想，他们一定对着他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单替他流泪、哀悼。

鲲鹏从不会因分数低而哭泣，这最令爸爸、妈妈痛心疾首。

他们常说：“‘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对成败无动于衷的孩子，简直不可救药！”但，他们始终没有放弃为鲲鹏寻找灵丹妙药的企图。

整整一个下午，家里静悄悄的，如同酣睡的深夜。鲲鹏和爸爸、妈妈相安无事，彼此的沉默直到晚饭时才被爸爸率先打破。

爸爸说：“鲲鹏，你不要难过，从头再来吧！你不是学不好，你只是没用心学。”

这样的话，爸爸至少说过200遍了。其实，他绝对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爸爸。

“鲲鹏啊，你多聪明啊。复读一年，你肯定没问题的。”爸爸只能老生常谈，全然没了在大学讲台上滔滔不绝的风采。

“是的，复读一年，肯定没问题。”妈妈赶紧帮衬，充满期待。

鲲鹏知道，她的目光里一定充满了更多的期待。

“你看，你绝对比柳笛聪明，她强就强在比你用功。”爸爸说。

又是柳笛！

每逢这种时候，柳笛就会出现，如同鬼影。鲲鹏本来对柳笛颇有好感，当妈妈总是拿柳笛来做比较，他不烦柳笛那就说不过去了。身边有一个特别优秀的柳笛，确实是一种负担。鲲鹏不想看见柳笛，甚至渴望她能永远消失。鲲鹏明知道柳笛没什么过错，还一直和她相处得非常融洽。可是，站在柳笛身边，鲲鹏自然就矮了半截。所有的家长和老师评判一个学生是否优秀的标准，只有一个—考试成绩。

分数啊，可恨可怕的分数，令鲲鹏痛彻骨髓的分数！

是分数离间了鲲鹏和柳笛，弄得他们形同陌路。

鲲鹏不愿抬头看爸爸、妈妈的脸，尽量把脸埋进饭碗里，以饕餮的噪音抵抗他们的“糖衣炮弹”。此时，鲲鹏并不需要他们不太正常的温柔和耐心，宁愿他们像同桌孟小凡的爸爸、妈妈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囫囵暴揍他一顿，也许更自在更舒坦些。

“鲲鹏，这段时间什么都不想了，我们去云南玩儿个够，回来后我们再仔细合计合计。反正你应该明白，不读书是没有出路的。”妈妈假装很轻松很快乐，甚至幸福得声音有点颤抖。

妈妈把手搭在鲲鹏的肩上，鲲鹏本能地躲开了。

妈妈的手温很陌生。

鲲鹏突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他冲进卫生间，吐得眼冒金星，泪花闪烁。

接下来的几天里，鲲鹏一进食就狂吐，吐得胃液葱绿。

爸爸、妈妈带鲲鹏去医院，诊断的结果是“神经性厌食症”。

医生轻描淡写地说：“让他暂时离开熟悉的环境，可能会有所好转。”

爸爸、妈妈满脸怆然，如同鲲鹏被确证得了绝症。

2

几天后，爸爸、妈妈陪同鲲鹏飞向彩云之南。

一路上，鲲鹏的胃虽不再筑起铜墙铁壁，但他对食物仍旧没精打采。

作为大学教授，爸爸、妈妈一直都很忙。鲲鹏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没时间没心情陪他玩儿。他们倒是经常待在家里，但大多数时间都各自关在书房里，读书，写文章，从早忙到晚。他们几乎从不串门儿，几乎从不看电视，几乎从不逛街，几乎从不从事任何体育运动。童年时期，鲲鹏的玩伴儿主要是姥姥和姥爷。

其实，姥姥和姥爷并不太愿意在鲲鹏家待着，因为他们家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不自在。虽然人都在家里，但各自关着房门，说话走路就像做贼一样。偶尔看看电视，几乎是无声状态。这似乎不是家，说是寺庙也并不夸张。鲲鹏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需要读那么多的书？而且，只要爸爸、妈妈一读书，家里就没了生气。理所当然，鲲鹏讨厌读书，甚至一看见书本就像遇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坚信，是书本抢走了他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需要绝对的安静，鲲鹏自然就不可能邀请同学来家里玩耍了。久而久之，鲲鹏感觉只要不在家待着，就会无比轻松。即或从早到晚泡在学校里，也比待在家里舒坦。其实，鲲鹏对学校也没什么好感。

上初中以前的那些寒暑假，爸爸、妈妈总会把鲲鹏送到乡下姑妈家。

“鲲鹏，你在城市里生活腻了，不知道城市生活的幸福。你去乡下体验一下吧，看看表弟们是怎么生活的，你就应该明白你其实是生活在天堂里呢。”爸爸、妈妈的理由似乎冠冕堂皇。

写论文，出专著，指导学生做论文，讲课，开讲座，参加学术会议，出国讲学，奔职称，当博导……爸爸、妈妈每天忙得像陀螺，实在没有时间管理鲲鹏。他们坚信，鲲鹏大了自然就懂事了，也就自然会喜欢学习。

他们虽不是研究遗传学的，但他们太迷信遗传。他们对自己的优良基因信心满满，笃信鲲鹏那么聪明的孩子，只要想学，学习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当柳笛的爸爸、妈妈轮流牺牲自己的宝贵时间陪柳笛读书的时候，鲲鹏的爸爸、妈妈不以为然，甚至认为那是多此一举。

在姑妈家，鲲鹏确实体验到城市和乡村的巨大差异。姑妈家虽然落后，不过，鲲鹏还是觉得在姑妈家更为自在，那种无拘无束是鲲鹏在自己家里似乎从没感受到的。

鲲鹏一直认为，爸爸、妈妈并非真正关心他，他们更关心他们的工作和学生。如果可以交换，鲲鹏宁愿姑妈是自己的妈妈，姑父是自己的爸爸。姑妈姑父说话做事不像爸爸、妈妈那样彬彬有礼，打骂孩子如同家常便饭，但他们爱起孩子来好比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烈焰。他们呼唤“天恩—天赐—”的声音形同咆哮，但，热气腾腾烫人心脾。爸爸、妈妈叫鲲鹏的名字，尽管声音适中，但鲲鹏却感受不到多少温热。鲲鹏尤其害怕爸爸、妈妈一和他说话就皱眉，烦躁和厌烦清清楚楚凝结在眉毛里。为此，鲲鹏常常诚惶诚恐，如坠深渊。

鲲鹏原本对旅游情有独钟。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愿独自远行。不用妄想，爸爸、妈妈怎么可能让他独行？此次云南之行出发前，鲲鹏就确知爸爸、妈妈是没有心情旅游的。他们的时间太紧张太宝贵，他们哪有游山玩水的闲情？偏偏他们态度决绝，不容商量。一路上，果然如鲲鹏所料，他们始终愁眉紧锁，对任何绝妙的景观都不过是敷衍，甚至麻木不仁。旅游同伴最好兴趣相投，否则，还不如踽踽独行。

在爸爸、妈妈身边鲲鹏原本就不怎么自在，加上他们如此机械的神情，鲲鹏如芒在背。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段压抑的旅程，但他又不想立即回家。实在不忍心把这种想法告诉爸爸、妈妈，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往他们脸上涂抹上一层阴云。他只好竭力装出对食物非常感兴趣的样子，并以沉默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幸好，鲲鹏在丽江古城的意外遭遇，加速了爸爸、妈妈提前结束云南之行的决定。

3

鲲鹏对丽江古城原本有太多太多的期待。

关雅思去年暑假跟随她爸爸、妈妈去过丽江。

关雅思曾向鲲鹏描述：“丽江古城简直太美了，简直美得让人不敢相信那是地球人家。反正我说不好那里究竟有多美，你自己去看了就明白了，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鲲鹏的爸爸、妈妈非常不喜欢关雅思。他们不喜欢关雅思的理由很简单—学习成绩不好，就像他们非常喜欢柳笛的理由一样简单—学习成绩优秀。不管爸爸、妈妈是否喜欢，鲲鹏现在觉得关雅思离自己更近。与其说他们志趣相投，不如说是同病相怜。

傍晚，阵雨初歇，一抹温情的夕阳幽雅地系在丽江古城秀美的脖颈上。刚刚听过的音乐活化石—纳西古乐，犹在鲲鹏耳畔萦回。鲲鹏缓缓步行于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寻觅关雅思所谓“家家流水，户户垂柳”的诗意。

鲲鹏暂时忘记了爸爸、妈妈的愁容，暂时忘记了不忍提及的中考成绩，暂时忘记了暑假过后该何去何从。假如真的可以自主选择，他不会再回学校读书了。他受不了学校过多的约束，实在无法让自己对枯燥的教科书假装感兴趣，也实在没有面壁寒窗数载苦读的定力。高中、大学，按照爸爸、妈妈的设想，还应读硕士博士博士后，甚至出国留学什么的。按照老师的要求，“活到老，读到老”。他实在想象不出，那长得没有尽头的读书岁月究竟有什么乐趣？人生除了读书，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阵雨并未将热气完全涤清，鲲鹏将薄薄的外套系在腰间，流连于一个个犹如环环相接的小店铺。精巧、别致的店铺里，那些安坐的店主神情悠闲，似乎不是做生意，如同姜太公钓鱼，又似柳宗元诗中那位“独钓寒江雪”的钓者。游客虽众，大多拖着闲散的步子。今夜，他们心安理得在丽江安营扎寨，不再是丽江的匆匆过客。“偷得浮生半日闲”，尽情享受这古城独有的古朴、幽雅。行色匆匆，不过是旅行，是风尘仆仆赶路，并非旅游。

鲲鹏驻足于某小街拐角处的一家古玩店，他不仅被各种雅趣的古玩所吸引，还对那一老一少的店主饶有兴趣。守店的老奶奶少说也有七十多岁，而那位应该是她孙子的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他们都闲坐着，无语，似与满店琳琅的古玩融为一体。

鲲鹏突然冒出了一种自己都很吃惊的妄想：要是能像他们那样生活，应该就没有烦恼了。

鲲鹏一不留神，听见“咣当”一声响。没等他回过神来，只见那满面稚气的少年怒气冲冲冲到他面前，气咻咻地质问：“你的衣服把这个古董碰倒了，你得赔偿！”

“是我？”晴天霹雳，鲲鹏脑袋“嗡”的一声，没了意识。

“不是你，是谁？我亲眼看见了的，难道它自己掉在了地上？”少年咄咄逼人。

“那古董是明朝的，你还想抵赖？”鲲鹏更没想到，那位看上去鹤发童颜的老奶奶“噌”地从椅子上蹦了过来，一把拽住了鲲鹏的衣服。“他阿爸快出来，这个人摔坏了古董还想溜走。”

鲲鹏惊魂未定，只见一个项戴金链子，精赤着上身，黝黑粗壮的中年汉子一脸杀气从里屋冲了出来。

老奶奶把一个笔筒递给中年汉子，咿咿呀呀说了一通方言。鲲鹏不明就里。只听那汉子说：“你自己看吧，这是裂痕，你碰倒的。这是明朝年间的古董……看你是小孩子，就赔200元就是了。”

鲲鹏早已被飞来横祸吓懵，木偶一样呆立。爸爸、妈妈是什么时候赶到的，鲲鹏浑然不觉。

“老板，人做事，天在看。你我心知肚明，这明显是陈旧裂痕……那什么……我们不想多扯了。想要钱，我们可以给您50元。多一分，不再给。不然，你就报警好了。”爸爸和颜悦色，声音异常镇静、坚定，不留丝毫商量余地。

“好了好了，是小孩子闯的祸，就便宜你们了，五十就五十吧。”中年汉子一脸的委屈和大度。

走出小店，一家人都阴沉着脸，谁也不说话。

很明显，三个人都没了继续闲逛的兴趣，随熙熙攘攘的人流返回酒店。

“什么事儿？明着讹人？不是说‘童叟无欺’吗？”妈妈抱怨。

“嘿嘿，我说你有点文化好不好？‘童叟无欺’指的是既不欺骗老人，又不欺骗小孩子。”爸爸难得打趣妈妈。

“我们这不就是被老人和孩子合伙欺骗了吗？我偏偏要给‘童叟无欺’再附加一层含义。”妈妈满脸涨红，“鲲鹏，你也真是的。跟你说过了，别把衣服捆在腰上，你就是不听。这样很酷吗？你看吧……”妈妈怨气葱郁，并不想打住。多亏爸爸及时捏了捏她的手。

“这丽江商业气息也太浓了，人心还能淳朴吗？无商不奸，肯定是有道理的。”爸爸倒还豁达，“还是读书人更纯粹一些。”

爸爸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鲲鹏。

“真的是我碰倒的吗？我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鲲鹏一直低着头，将脚步挪得很轻，生怕踩碎了青石板街面。

其实，爸爸、妈妈叮嘱过的，逛小店一定要当心，别碰倒了东西。鲲鹏明明感觉自己一直站着欣赏，根本就没挪动几步的。不曾想，还是发生了不测。他愤怒，想大喊大叫，吐出满腹憋屈。

仅仅是憋屈也就罢了，偏偏鲲鹏还愧疚万分：“我为什么总不能让他们省心？为什么这么倒霉的事情就落到我头上了？”好不容易产生的好情绪就这样被破坏了，鲲鹏心头好似坠着千斤重担。他很想对爸爸、妈妈说声对不起，但多年来他并没有形成这样的习惯，也就什么都没说。

怨气一直顶在胃里，郁结难消，胃便开始痉挛。鲲鹏满头大汗，忍不住蹲在街头狂吐。

爸爸搀扶着鲲鹏，柔声安慰：“鲲鹏，你别往心里去。那些人素质低，没办法。这就是社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瞧你这身体啊，中甸我们就不去了，明天回家吧。”

鲲鹏如释重负，旋即，又愁上心头。

鲲鹏想快速离开云南，可他并不想回家。

4

没想到，离开云南之前，爸爸、妈妈突然决定让鲲鹏独自去姑妈家小住一段时间。

临睡前，爸爸、妈妈走进鲲鹏的房间。

爸爸小心翼翼试探：“鲲鹏，你想不想去姑妈家？”

“你都快三年没见着天恩、天赐了，去看看他们也好。”妈妈附和。

鲲鹏如释重负，喜出望外，心中突然涌动起对爸爸、妈妈的感念之情。鲲鹏一直认为爸爸、妈妈从来不曾理解过自己，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误解了爸爸、妈妈。

“那就这么定了。鲲鹏，明天你就独自坐船去姑妈家。”爸爸拍了拍鲲鹏的肩膀，“你……应该……没问题吧？”

“我肯定没问题！”鲲鹏快速抢答。

妈妈随即叮嘱：“鲲鹏，一路上你要当心，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了，随时给我们打电话发短信。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告诉我们一声儿……”

妈妈还唠叨了些什么，鲲鹏没再听进去，他完全被兴奋冲昏了头脑。

眼前的爸爸、妈妈全都模糊了，姑父、姑妈双胞胎表弟天恩、天赐，还有他们家宽敞、洁净的农家小院，不停地在眼前游弋。鲲鹏恨不能像哈利波特那般骑着笤帚，立即飞到他们身边。

姑妈住在一个偏远的江南古镇—三汇，那儿是一片水乡泽国。纵横编织的河流怀抱着千年古镇，小船可以到达任一人家门前。小镇上本地居民并不多，近些年涌来了不少大城市的游客，一向沉默的小镇突然就活跃起来了。上小学时，每逢寒暑假，鲲鹏都会去姑妈家消夏。姑妈待鲲鹏自然没得说，朴实、忠厚的姑父也对鲲鹏比自己的孩子温情得多。天恩和天赐比鲲鹏小好几岁，他们像跟屁虫一样粘着鲲鹏，对鲲鹏言听计从。打省城来，还是大学教授的独生儿子，小镇上熟识姑妈一家的人们见了鲲鹏，大都会情不自禁流露出钦羡、敬畏的神情。在这里，鲲鹏既能找到鹤立鸡群的荣耀，又能轻易获得令他陶醉的幸福感。

姑妈家所在的千年古镇，一直是鲲鹏心中的乐园。离开姑妈家后，鲲鹏常常在不眠的夜深人静之时，在午夜梦回之时，神游于三汇古镇。

爸爸、妈妈送鲲鹏上船的时候，黄昏已落。他们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动的表情。

“相信你会像个当哥哥的样子，和天恩、天赐和睦相处。”妈妈忧心忡忡，“要听姑妈姑父的话，他们家活儿多，你别给他们添乱。”

鲲鹏清楚，妈妈原本想说“你肯定会和天恩、天赐处不好的，你肯定要给姑父、姑妈添乱”。

“我也相信你不会让姑父、姑妈操心，你15岁了，已经懂事了。”爸爸愁眉难展。

鲲鹏明白，爸爸其实想说“你都15岁了，总是让人不省心”。

鲲鹏的心昨晚就飞进了姑妈家。此刻，他跟木偶似的频频点头，脸上挂着难以遮掩的喜色。他盼望爸爸、妈妈立即从眼前消失。不过，当鲲鹏看见爸爸、妈妈形影相吊郁郁寡欢的凄惶模样，头一次对他们心生怜悯。

“假如他们没有我这个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的孩子，他们肯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们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也许我真不应该投胎到他们家来祸害他们。”鲲鹏暗忖，蓦然良心发现。

如同古典诗词里那些老掉牙的离别场景，当小船起锚时，阵雨倏然而至。岸上那两个一直默默注视着鲲鹏的人，似乎浑然不觉。他们那疲惫的身影，被载着鲲鹏的小船越推越远。当雨点在船篷上噼里啪啦炸响，鲲鹏开始隐约为岸上那两个凝固不动的黑点担忧。不过，即将见到久违的姑父、姑妈以及天恩、天赐的兴奋，很快吞没了鲲鹏心中荡漾着的一丝儿女情思。

夜色迷离，灯火阑珊，桨声雨声合唱。两岸静谧的村庄注目着小船为鲲鹏送行，小船上交错着三五个乘客躲躲闪闪的目光，间或划过一串串生硬的乡音俚语。这一切对于鲲鹏来说，既陌生又新鲜。

鲲鹏觉得，此次旅游应该从今夜开始。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鲲鹏突然意识到张继的诗句在船头船尾招摇。一缕感伤，朦胧的，淡淡的，快速消匿于心原。

连日奔波所积攒的疲劳荡然无存，鲲鹏终于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

手机短信声响起，鲲鹏兴致勃勃查看：“鲲鹏，一路小心，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鲲鹏，路上寂寞吧？我们在家里等着你！姑妈。”

“丽江很美吧？什么时候回？我想好了，打算复读一年，你呢？关雅思。”

鲲鹏心头骤热，眼眶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