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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二幕 城春草木深(第六节 岂曰无衣 2)

发布日期:2020-05-09 11:55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东水门也是往昔重庆“九开八闭”的“开门”之一,历来是人们从主城区渡江到长江南岸的大码头,也是商旅云集之地。这次龙舟赛的起点就设在东水门,赛道顺长江而下。本来主办方原定的起点在东水门上游的储奇门,赛道将近四公里,经过人和门、太平门、太安门、东水门、翠微门到朝天门。顺长江划龙舟,加上人力,一般二十来分钟就可完成比赛。但重庆防空司令部担心会有空袭,将赛程砍去了一半。

抗战前,重庆的许多老城门都被拆除了,只是这些熟悉的地名人们还常挂在嘴边,如同说起一个远去的老友。东水门还有一段城墙尚存,城门洞也还在,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豁开的嘴。城墙外杂乱无序的吊脚楼傍山崖、依陡坡而建,看上去摇摇欲坠,不要说经不住日本人的炸弹,就算随便跺一跺脚都会垮塌。那些支撑吊脚楼的柱子好一些的有成人的大腿粗,寒碜些的用竹子捆绑而成。本地人称之为“捆绑房”,下江人叫它“抗战房”——他们来到重庆,能暂住进这样的房子已属幸运的了。这些“捆绑房”或黢黑残缺,或歪歪斜斜,就像破衣烂衫的山城底层百姓的脚,坚韧地站在坡坡坎坎上,不惧寒酸,迎风挺立。有些“捆绑房”被炸垮了、震倒了、烧毁了,但不出一个月,它又神奇般地站立了起来,尽管依然破旧不堪,依然不忍卒睹。但那是人们因陋就简,捡拾些没烧尽的木头、板子、竹竿等物,又去长江里打捞一些上游冲下来的大木料,东拼西凑地搭建起来的。对生活于这里的人们来说并不复杂,炸垮了房子,只要人还站在山城的坡坎上,房子也就跟着站立起来了。

邓子儒记得上个月东水门才挨了一次炸,房屋自是损毁不少,当时他来看过,还让人熬了两大缸粥赈济灾民。在江湖上这是他们邓家的地盘,从铺子里飘着山羊胡的掌柜,到茶馆里的幺师,见到年轻的邓子儒都要尊称“大爷”。自从邓玄远去世后,邓子儒自然就是邓氏祖先所开袍哥山堂“天门堂”“义”字辈的龙头老大了。

袍哥之“袍”,源自《诗经·秦风·无衣》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句,可见这个民间帮会的齐心勠力及其血性。它的源头又可追溯到清朝初年东南一带“反清复明”的秘密组织洪门。两百多年来洪门就像一股股四处蔓延的水流,有江湖就有它的身影。其中一股逆长江而上,在四川各地形成独具特色、自成体系的袍哥帮会,又称为哥老会。在清末民初,社会动荡,军阀混战,四川各地的袍哥帮会一度风起云涌,叱咤江湖。辛亥年间借助四川保路运动,推翻清廷,他们率先参与;民国初年军阀无义战时,他们虽然非军非民,但结帮自保,歃血为盟,其势力由乡村而城市,由民间而商界、而官场。重庆码头上五个字辈的袍哥帮会“仁、义、礼、智、信”,几乎囊括了山城重庆的整个江湖。有句俗话最能说明他们的特点:“仁字辈帽子多,义字辈银子多,礼字辈铺子多,智、信两辈刀子多。”意即在“仁”字辈的袍哥大爷多是官宦人家,“义”字辈的袍哥则是商界大佬,“礼”字辈袍哥多是做小生意的,而在“智”、“信”两辈操袍哥的,则是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的引车卖浆者流了。在重庆码头的江湖上,一声“倥子”令你无路可走;一句“在袍兄弟”,让你吃遍天下。袍哥又看你蹚的是“清水”还是“浑水”。一般来说,前三个字辈做正经生意的和为官的多是“清水”袍哥,只不过借助帮会势力搭建自己的民间基础;后两个字辈的多蹚“浑水”,至于干拦路剪径、打家劫舍勾当的就更是在“浑水”里滚了。当然,国有国法,帮有帮规,袍哥最崇尚的就是江湖义气,“义”者江湖道义,“气”者袍哥气概也。此二字足可让任何一个“在袍兄弟”抛弃身家性命,上刀山下火海滚油锅,在所不惜。

现在是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党政军警势力大为加强。袍哥这种帮会组织只能是朝纲不举时才会得以滋生蔓延,毕竟你在江湖,人家在庙堂。这个道理受过大学教育的邓子儒再明白不过,他自己也不喜欢帮会那一套浸透了封建礼教和迷信色彩的规矩,什么“红十条”、“黑十款”,看上去奖罚分明、教规严厉,其实就是封建家教的社会化。父亲的江湖已经老去了,被战争的枪炮打得千疮百孔了。邓子儒这样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人,自然更崇尚“德先生”和“赛先生”。不过喜欢话剧的邓子儒知道,人是可以扮演各种角色的。上午他和中央大学的陈可循教授谈论实业和科学救国,下午他来到自己的码头上,操的就是袍哥大爷的派头了。尽管有些无奈,内心也巴不得对这些袍哥大爷们敬而远之。但今天是邓子儒第一次以大舵爷的身份在父亲的江湖上露脸,他不得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天门堂”的哥子伙早就在码头上为自己的龙头老大搭了个凉棚,摆上了茶具、藤椅,那儿正对着龙舟赛的出发地。几个掌事的大爷也带着一帮小老幺在东水门码头残破不全的台阶上迎接,他们看见自己的大舵爷既不带随从,也不坐小车,更不乘轿子,一身白色洋装,甩着两手(空手)就来到了码头上,跟从前的大舵爷邓玄远操的派头大不一样,让掌事的大爷们颇有些不适应。而且,这位年轻的大舵爷一来就满脸不高兴,他用手指了指凉棚问:“这是给哪个搭的?”

七十多岁的掌事大爷秦二爷双手合十答道:“邓大爷,是为你老人家搭的。”在帮会里嗨二排的大爷相当于关公关云长的角色,被称为“圣贤二哥”,本帮会的历史、规矩、江湖恩怨,全在他的肚子里。

“给我拆掉。”邓子儒轻声说,“重新盖一个更大的。”父亲曾经告诉过他,在帮会里说话要慢声细语,但每个字落在地上都要能砸个坑,那才是大舵爷操的气势。

“太阳晒不到的,大爷。”

“你们这些老辈子啊,等会儿‘新生活运动促进委员会’的刘副会长要来,市体育协进会的张会长也要来,还有市府里的一个处长,第二区、第五区的区长、科长都要来。你们让我一个人坐在凉棚下当宝器唛?”

这群只晓得江湖贵重不懂得汉官威仪的哈脑壳。邓子儒撇开这些遗老遗少,径直下到江边。“过江龙”龙舟队的小伙子们已蓄势待发,一条崭新的龙舟还未下水,造型夸张的大红色彩绘龙头冲着江面,正等待邓子儒去为它“点睛”,旁边还有个戏班子,他们将演唱川剧《巴九寨》中的一段以壮声势。这是老传统,往年他的父亲“点睛”时,一帮人敲敲打打、又唱又跳,还要上香、祭拜,仪式差不多要搞一个多小时。邓子儒不喜欢这些老掉牙的繁文缛节,更不用说小时候父亲常常带他去看川剧,看得他磨皮擦痒,如听天书。他让人打发走了戏班子,说都啥子年代了,赛龙舟是为了强身健体,抗战建国。“点睛”就“点睛”,要啥子吼帮腔的哦。政府倡导新生活,就是要扫除你们这些旧习惯。

邓子儒抄起朱笔为龙舟的龙头“点睛”时,江风微拂,场面寂然。几个老袍哥暗自摇头,面色凄惶,仿佛有种不祥之兆笼罩在江上。此刻码头左侧忽然传来喧嚣的锣钹鼓镲声。“那是木船帮的龙舟队在‘点睛’了,他们唱的是川剧《别宫出征》中的一段。”有人告诉邓子儒。

秦二爷又凑到邓子儒耳边说:“大爷,今年龙舟赛我们的对手些都凶(厉害)得很哦,木船帮、竹器帮、驳船帮、山货帮都有好多划龙舟的高手。你看那边锣钹敲打得天都要垮啰,呜嘘呐喊的是想在我们面前绷劲仗(示威、提气)哦。”

邓子儒白了他一眼:“到了水里才晓得。”他又对着围在龙舟四周的龙舟手们说:“兄弟伙,你们虚火没得?”

“过江龙”龙舟队的掌旗手赵五哥朗声说:“虚它龟儿些个铲铲!大爷放心,我们绝不会拉稀摆带。”赵五哥是条敦实精悍的汉子,在父亲的山堂里嗨五排,在江湖上是颇有名望的赵五爷。几年前曾经为邓玄远滚过油锅,在官府的监狱里蹲了几年。在帮会里嗨五排的袍哥行使的是大管事的职责,训练兄弟、处理纠纷、对外交涉、迎来送往都是他的事情。故袍哥里有“内事不明问当家(三爷),外事不明问管事”之说。

这时木船帮那边过来个身着短褂、包青色头帕的青皮后生,身后跟着一个小老幺。他冲邓子儒行了一个袍哥们专用的“拐子礼”,递来一张巴掌大的“公片宝扎”(公片宝扎,即袍哥们的名片,上面有自己的山名、堂名、香名、水名、所属字辈等,江湖上的人一看就知道该袍哥大爷是什么来路),朗声说:“我家王大爷请邓大爷过去喝茶。王大爷还吩咐说,贵码头要是没有请戏班,我家大爷说,本码头的戏班可以代为效劳。”

“放屁!”邓子儒身边的秦二爷呵斥道,“人吵败,猪吵卖。规矩搞醒豁没得?抠鼻子屎吃的小崽儿,就你这闹山麻雀还想来闯码头嗦?”木船帮的袍哥只是“智”字辈的,按江湖规矩低字辈的掌舵大爷应该主动前来拜码头,还只能以晚辈自谦,不可轻易称大爷的。

那小子一点也不虚火,反而清了一下嗓子用戏腔唱道:“三块石头堆起,也是个码头,照旧停靠长江里的大船;风里浪里,江湖规矩,山上水上,都是好汉。贵码头好稀罕,点睛不唱戏,烧汤不放盐。各位大爷,你是你,我是我,羊子不跟狗打伙,我们长江里见。三哥我告辞了。”

邓子儒身边的几个掌事大爷早就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了。这明摆着是来剪眉毛的嘛,我们的大舵爷年轻,字辈可是在那里摆起的。赵五哥早上前一步拽住那人的衣襟,怒道:“哪里来的小‘天棒’?敢在这里用猪尿泡打人嗦?嘴巴子再硬,还不是蚊子叮秤砣。今天你们当家的不来报盘(袍哥隐语,指服输、认错),老子们让你龟儿子的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两人拉扯起来,那边有几条汉子也在往这边冲,邓子儒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手松开,搞啥子名堂?有劲仗到日本人面前去绷。”这时他看见市体育协进会的张会长陪同“新生活运动促进委员会”的刘副会长等几个官员从台阶上走下来了,便转身去迎接。秦二爷跟在他身后说:“大爷,我们可不能在那些倥子面前矮起哦!”邓子儒看他一脸江湖暮气,唾沫星子都沾在了山羊胡上。秦二爷跟随父亲几十年,忠心耿耿,名震江湖。但他是否晓得,国家都到生死存亡关头了,江湖上的快意恩仇还有多大意义?

张会长根本没时间到刚刚搭建起来的大凉棚里就座,一见邓子儒就说,刚刚接到防空司令部的通知,日本飞机已经飞过来了。龙舟赛取消,你让大家赶快就近躲进防空洞。

张会长的话音刚落,市区上空就传来凄厉的空袭警报声,那声音尖锐刺耳、响遏行云,就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人的心,将它从心房处一把一把地往下拽;也像阎王巡行前派来开道的小鬼,打着阴森恐怖的呼哨要把人们往地狱里赶。市区的最高处枇杷山上预报空袭的红灯笼也挂出来了。“灯笼高挂,炸弹来炸”,这是娃儿都会的口头禅。

市府来的几个官员四处去召集各龙舟队的老大和领队来商议,其实警报一响大家都在往张会长站的地方靠拢了。

邓子儒问:“敌机飞到哪里了?”

张会长说:“刚才接到的通知说在湖北恩施。”

“可恶!我告诉大家撤吧。”那时重庆的上空尽管不能完全防御前来轰炸的日机,但已在美国人的帮助下建立了一个卓有成效的防空网。没有雷达,可我们有的是人力,日本飞机刚从武汉的基地起飞,宜昌、恩施、涪陵、丰都、长寿,一路上都有监视哨随时通过电话、电报报告重庆防空司令部。飞机还没有飞进四川境内,这边的空袭警报就响起来了。

张会长看到人差不多齐了,刚想站在一个高坎上宣布本次龙舟赛取消,木船帮的王大爷忽然说:“这才是空袭警报,日本飞机飞过来还早得很,我们搞得赢。”

刘副会长是北方人,没太听明白,就问:“搞得赢什么?”

“赛龙舟噻。一哈哈儿就煞郭了,再躲飞机都来得及。”王大爷又说。他身边也有几个老大附和道:“就是嘛,来都来了,怕个铲铲哦。先赛了再说。”日机轰炸都两年多了,重庆人躲空袭已经躲皮了,一般来说,从空袭警报(预备警报)拉响到紧急警报再度响起,中间会有一两个小时,一些胆子大的人听到预备警报时,还在茶馆里把泡的那壶茶喝完,有的家庭主妇都躲进公用防空洞了,忽然想起灶上还熬着稀饭,便哭着喊着地要防护团的人打开防空洞的门,让她回去把稀饭从灶台上端下来。当然,以陪都为中心的防空网也有不灵的时候,日本鬼子狡猾着哩,有时候,头道警报刚刚才响起,日本飞机就不知从哪个方向窜进来了。重庆人总是会不失幽默地说,那些盯飞机的龟儿子们都打瞌睡去了嗦。

“胡扯!不要命了。”刘副会长厉声说,“都给我回防空洞里去,我有重庆防空司令部的命令。”

刚才差点跟赵五哥打起来的那个后生粗声武气地说:“你的命令关我们相干!怕他个锤子哦,赛龙舟个嘛,一年才一回,要炸就炸死算。哥子伙,不虚火的走哦!我们可不能像别个那样,戏不唱,龙舟也不敢划。”他一边说一边挑衅地看着“过江龙”龙舟队。

“过江龙”龙舟队的掌旗手赵五哥哪受得了这个,他把手中的彩旗一挥,大吼一声:“我们‘过江龙’这杆旗子不是夹在屁股后头的,敲铛铛磬(铛铛磬是一种小型的打击乐器)的啷个抵得过大锣大鼓。兄弟伙,不虚!”

他这样一喊,其他龙舟队的人马几乎都举起了手里的桨,喊着叫着往江边走。不仅袍哥帮会的龙舟队下去了,湖广商会、江浙商会、兵工厂、电力厂,最后连政府部门和两所学校的年轻人也跟着走了。

张会长对身边的一个人说:“去叫宪兵来把他们赶回去。”

邓子儒说:“会长,日机过来至少还有两个小时,我们抓紧一点,也许来得及。再说了,万一这次日本飞机是去炸合川呢,炸梁山呢。昨天他们才来炸了重庆,哪有紧到(跟着、接连)来炸的哦。”

张会长脸上淌汗了,他松开领结,使劲咽下一口口水,说:“我可担当不了这么大的责任,要遭枪毙的!大家都有家有口的,轰炸一来哪个不呼爹喊娘的满世界找自己的亲人。邓先生,你难道也不顾自己的家了吗?”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