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好书推荐 > 正文

《重庆之眼》 | 第二幕 城春草木深(第九节 打向老师的耳光 1)

发布日期:2020-05-08 21:35

我不会为你,更不会为中国人出庭作证,我不愿看到我们日本,在法庭上成为中国人的被告。这也是我几次拒绝你造访的原因,请原谅。斋藤先生,战争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我只是履行了一个日本国民应尽的义务。不要指望我向中国人当面赎罪。但我经历的战争故事,也不想带进坟墓。尽管这是在你坐在我的榻榻米上之前,我才改变的主意,这还是看在斋藤君也经历过战争的分上。我们都是一群有历史的人啊!你刚才提到自己年少时对我们海军航空队的羡慕,嚯,真是让我感到欣慰,尽管你现在要代表中国人控告我们。

世事变化真是无常啊,当年为国征伐的英雄现在成了被告、罪犯!斋藤先生,你理解一个老兵的内心吗?那是一条被两面煎的鱼,一面是战火的烧烤,一面是良知的煎熬。所以,你可以把我说的当作你需要的证言,但请别让我出庭。拜托了!

中国真是幅员辽阔啊,帝国军人的脚步似乎永远走不到它的尽头。甚至连我们海军航空队,也不能把它广袤的大地尽收在战机的羽翼之下。对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作战时,我们需要从汉口的W基地起飞,去程有七百八十公里的航程,大约需要四个小时,回程三个小时。我是九六式中型轰炸机上的通讯兵兼射击手,我多次想到过自己也许不会再有后三个小时的回程。这并不会让我感到悲哀,只能让我深感荣幸。我将化作万朵樱花,盛开在帝国新开拓的航线上,看着我的战友们驾着他们的战机,将蓝天上樱花盛开的航线延伸再延伸,一直延伸到扬子江的尽头。花是樱花,人是武士。这是那时每个帝国军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每次出征,机翼下的扬子江就是我们的航线,我们几乎不用看航线图。哟西,它是一条多么美丽而古老的大江啊!像一个婀娜多姿的丰腴女人,在苍翠的大地上横陈开来、铺展开去,让每一个雄心万丈的男儿,都想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日本没有这样绵长蜿蜒的大河,最长的河流信浓川也不过三百六十七公里。那时我相信这条美丽蜿蜒的大江在帝国海军航空队的机翼下,大日本帝国就要拥有了。你从飞机的舷舱里望出去,身边都是战友们强大的机群,太阳就在我们的后上方,前方是我们即将要去征服的大地。我们真有天神子民的感觉啊!当年我就是那样想的,而且还经常自豪得泪流满面。

扬子江两岸的山峦,即便从天上看下去,也真是壮阔无比!飞机过了宜昌,就是有名的三峡。一九八七年我曾经参加一个旅行团,坐游轮从武汉到重庆,经过壮丽而险峻的三峡时,耳边不时传来人们惊叹不已的赞美。也许只有我,脑海里始终回想着一九四○年九六式中型轰炸机的轰鸣声。在这条江上,我们曾经追逐着那些像老牛一样逆水缓行的火轮,还有那些打满了补丁的帆船,那是比投弹打靶还容易的游戏。当年那些小火轮满载重庆政府的战争物资、军队、机器以及难民,在三峡的激流险滩中夺路逃命。但他们哪里跑得过天上呼啸而来的帝国海军航空队的飞机和炸弹?在一些险滩处,一队一队的中国人甚至用绳子来拖拽那些蜗牛一样上行的木帆船或者搁浅的小火轮。从天上看下去就像一块块腐肉上爬满的蚂蚁,而另一些蚂蚁正在试图移动这些腐肉。炸弹投下去,水柱冲天腾起,船翻沉了、肢解了,人也消失了、被江水瞬间吞没了。我们听不到下面的哀号,看不到血肉横飞的场面,感受不到你刚刚杀了一个人或很多人的恐惧,只感到无比惬意,就像你在篮球场上投进了一个远篮。当飞机上的机枪射击时,我们又像挥舞着一条条火鞭子的战神,把下面的人一鞭一鞭地往死亡地狱里赶……唉,战争远去了,但老兵内心里战争的喧嚣永远都不会消失。飞机引擎声,重庆军高射炮叭叭叭的爆破声,掠过机舱的机枪子弹嗖嗖嗖声,战友中弹时的惨叫,还有那些投掷到地上的炸弹,听不到声音,但你可以看到烟柱花一样地冲天开放,房屋倒塌,瓦砾遍地,蚂蚁一样的人群四散逃亡。你轻而易举地就让很多人去死,但你身上却溅不到一滴血,听不到一声哀号,看不到一张死亡狰狞的面孔。很多时候如果没有重庆军飞机的骚扰,我感到这根本就不是战争,不过是一场胜负早已决定了的棒球比赛而已。一场大学生球队对小学生球队的比赛。

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到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间对重庆的轰炸最为频繁,我们希望蒋介石的重庆政府在我大日本帝国海军航空队的轰炸震慑下,举起投降的白旗来。那时派遣到支那的陆军已经到了极限,日本本土只剩下近卫师团了,陆军打到武汉就再无兵力继续进攻重庆。应该由我们海军航空队来结束“支那事变”以来久拖不决的战局了。井上少将给我们的训示是要在“巴黎、伦敦投降之前降服重庆”。我们哪里是在跟重庆军作战,是在和德国人“比赛”呢。只要后勤补给跟得上,只要重庆的上空没有令人讨厌的浓雾,我们隔三岔五就去重庆飞一趟,军官们叫“收拾重庆日课”,我们就是去课堂上扔炸弹的坏孩子。这座看上去像江户时代的古老城市到后来被“收拾”成了一片废墟,犹如关东大地震后的东京。你问我哪一次的轰炸印象最深刻,就像你要我回答小学时老师在课堂上都讲了什么一样困难。不过,总有记忆犹新的老师和课堂。

为什么斋藤先生要提到昭和十五年(一九四○年)中国人端午节那天对重庆的轰炸呢?啊,你不提到它,我回忆的大门不会打开。这是个折磨了我一生的日子。它不是一个噩梦,也不是个美梦,但却是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在我被战争搞得已经麻木了的灵魂上狠狠地烙下了印记的日子。

因为我们在那天,把老师狠狠揍了一顿。

为什么要这样说?唉,人的一生多么漫长啊,有多少罪孽需要你在晚年天天跪在家里的神龛前忏悔,才能洗得清呀。斋藤君,但愿我今天对你的告白,也是一次洗罪。

我记得那天飞往重庆去的路上,是个不好也不坏的天气,云雾像一层薄纱飘荡在三千米左右的天空。透过这片巨大的薄纱可以看到地面上河流、山峦、房舍隐隐约约的轮廓。根据潜伏在重庆的谍报人员发来的情报说,这一天重庆政府将组织民众在扬子江里赛龙舟,会有许多民众参加,一些政府要员也会出席,基地指挥官明确地要求出征的飞行员,今天例行的“收拾重庆日课”,目标就是中国人的龙舟节。因为那时“江之半岛”上已经看不到一幢完整的建筑了,在航拍图片上看的到处是断壁残垣,与其说那是一座城市,莫如说像一片破败不堪的树叶,飘零在两条大江之间。我们的飞行指挥官横山队长曾经在一次准备会上说,真希望把这片破败的树叶炸沉到扬子江里。井上少将看着他,许久才问,横山君,怎么才能让一座城市沉没呢?横山队长一时愣住了,半晌才嘀咕道,帝国要研究出威力更大的炸弹,只要一颗,就能把一座城市毁灭得干干净净,就像抹掉餐桌上的一粒米饭。井上少将冷笑一声,对支那人来说,南京还存在吗?一座让他们蒙羞的城市,就永远沉没在历史的深渊里了。

那时我们怎么会想得那么远?我们总是带着愉快的心情出战。那天重庆的天气也特别让人兴奋,刚过长寿县,天空就晴朗起来了,前方重庆半岛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本来按轰炸条例规定我们应该在六千五百米左右的高度投弹,可是连带队的指挥官横山少佐的飞机都率先降低了高度。他当然是为了将炸弹投得更准确。这就像你看到前方有一个美丽女人,你总想走得离她更近一些。呵呵,空中轰炸在那个年代还是个新鲜的战术,我们被称为“带有翅膀的炮兵”、“飞行在天空中的骑兵”。海军航空队里都是些骄傲的家伙,他们有时感到在高空投弹太不够刺激了,或者因为有雾、云团,或者为了用机枪肆意地扫射地上的人群目标,便大胆地下降到三千米、两千米,有个叫荒木的家伙有一次俯冲到一百米,飞机的气流把地上中国人头上的草帽都掀翻了。我们就叫他“摘支那人帽子的荒木”。到昭和十五年(一九四○年)八月零式飞机出战以后,驾驶新型飞机的那帮家伙们把中国人的飞机打得不见了踪影,我们海军航空兵战队的轰炸机就越飞越低了。俯冲、扫射、轰炸,就像不是在和敌人作战而是在上一堂堂训练课。新来的学员们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好小伙子,他们在重庆轰炸中学到的这些技巧,很快就在太平洋战场上用来对付美国人的军舰了。有个叫川口的小子,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小我四岁,后来参加了神风敢死队。唉!

实在对不起,我又扯远了。年岁大的人,注意力就像手里的鳗鱼,一不留神就溜走了。当年我的上司横山队长总是在轰炸机临近重庆时大喊:“注意,天皇的勇士们,别再想家乡的姑娘了。梦中的情人就在前方,去敲开她的门吧。”哟西,我们那时每次出征,真的就像毛头小子首次去约会一样激动,恨不得大干一场呢。横山队长是我们海军航空队的王牌飞行员,战友们恭敬地称他为“东方武士”。他技术高超,作战勇猛,从“支那事变”开始就一直在中国上空作战。跟着他干就像你在球场上有一个好队长一样踏实和骄傲。我们那时都崇拜他。

那一天,“江之半岛”上那片破败的树叶看上去已经没有多少轰炸的价值了。但我们早有既定目标,中国人在过自己的节日,在纪念一个两千多年前的诗人,好像眼下的战争并不存在。这意味着,他们并不把帝国海军航空队放在眼里。我们是在天空中飞翔的狼群,而羊群却在扬子江里划船玩耍,这明显是一种挑衅。

我们从空中看到,扬子江两岸围满了蚂蚁一般的人群,江面上有二十多条龙舟,像一支小小的舰队。耳机里传来侦察机的报告,说发现重庆军的飞机迎面扑来了,但我们并不在意,就像我们不太理会他们低效能的高射炮一样。况且,面对机头下方那样多的中国人,我们只想尽量多地杀死他们,用火鞭子把他们统统赶进扬子江。把他们的节日变成哭声震天、尸横遍地的出丧日。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