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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二幕 城春草木深(第八节 前度刘郎今又来)

发布日期:2020-05-08 21:35

一九四○年的端午节,一个三年前从朝天门码头狼狈出逃的青年在重庆上空一战成名,成为家喻户晓的大英雄。他已经不叫刘海了,有了一个英武的名字——刘云翔。在蔺珮瑶内心深处,刘海只是失踪。他失踪一年,活着的希望就有百万分之一;失踪三年,也有三百万分之一;即便是永远失踪,他也活在自己心中。她坚信茫茫人海中,自己的恋人就在天涯的那一头,无垠夜空下,有一颗星星的微弱光芒同时照耀着他们不死的爱。无数个月圆月缺,都是骗人的把戏,唯有星星的光芒,亘古不变。不知是她的虔诚祈祷还是哪一路神祇的恩赐,上帝把她的初恋恋人锻造成了一个空军英雄。他真的驾着一架绿色的战鹰飞来了,而且还将击落一架日机作为献给她——也是献给重庆的——见面礼。这是她在所有的小说中都没有读到过的浪漫,更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无法解决的人生难题——

初恋恋人回来了,你却结婚了。

邓子儒并不知道妻子的难题。他见证了龙舟赛的惨烈和血性,目睹了刘云翔击落日机的辉煌,他理所当然地成了刘云翔的狂热崇拜者。当天晚上,他就热忱地邀请刘云翔去他家里做客,还说他经历了这一天的轰炸之后,看到了民众抗战的勇气和决心,又有幸结识了奋勇抗敌的大英雄,更坚定了他心中的一个伟大梦想——为刘云翔写一部话剧。我要让更多的人看到,有我们的大英雄在,日本飞机岂敢轻易来山城逞猖狂!“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对了,我的灵感来了,话剧的剧名就叫《龙城飞将》!那时他像一个偶然寻觅到一句好诗的诗人,兴奋得手舞足蹈,完全没有注意到蔺珮瑶苍白如纸的脸,不断颤抖的嘴唇,也忽略了刘云翔一脸的不自然和看着他的妻子时手足无措的样子。三年前他们为强大的家族势力所迫,为爱抗争失败,从此天各一方,生死两茫茫;现在他被人群所簇拥,相逢却不能相认,比三年来相隔的距离更遥远!而将他们的爱情完美击败的那个胜利者,现在正拉着刘云翔的手在人群中到处找文学老师。老舍先生,老舍先生,快来帮我指点一下吧,我要为我们的大英雄写一部话剧《龙城飞将》,这个名字好吗?

年轻时代的邓子儒既充满激情又颇具文艺气质,邓家虽说是名门望族、袍哥世家,但祖训有“三不”——不赌博、不吸烟(吸鸦片)、不纳妾。这也是这个家族自重庆开埠以来就一直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邓子儒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但却是一个相当任性的青年。上大学时和同学们打赌,想知道女人咋个生娃儿。他竟然买通了医院的医生,穿上白大褂冒充医学院的实习生,混进了妇产科。他是个求知欲极强的青年,兴趣众多,涉猎广泛。执掌渝华公司并不是他的人生理想,只是他家里上有三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邓家这么大的家业不交给他又能交给谁呢?

端午节后的第二个周末,刘云翔在盛情邀请下来邓家做客了。为了避免难堪,他还约了他的同僚周志雄,两人开了一辆英式吉普车,身着黄色哔叽军服,肩扛空军中尉军衔,头戴大盖帽,腰扎武装带,佩中正剑,裤缝笔直,皮鞋锃亮,英气逼人地莅临邓公馆。刘云翔胸前还戴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颁发的“飞鹰勋章”。邓氏夫妇和魏蓝倒屣相迎,管家、仆人、奶妈、丫鬟分列两排,场面极为隆重。魏蓝是蔺珮瑶特意邀请来的,因为她也不知道当着丈夫的面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初恋恋人——这可是比闯宪兵的岗哨更难过的一关,她需要魏蓝帮她壮胆。刘云翔也发现了蔺珮瑶那幽怨的眼神,她的眼周浓抹的胭脂,无法遮掩一个人暗自啜泣留下的泪痕;她强扮的笑脸,虽然灿烂,却似秋风里飘落的枫叶——凄美而落寞。但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他表情僵硬,动作夸张,在和邓子儒握手后,蔺珮瑶那边脉脉含情,正要将手伸过来的一瞬间——她还以为他会来一个西式的吻手礼呢,但刘云翔“啪”地一个立正,抬手敬了一个军礼。

“邓太太,你好!”

邓子儒和周志雄都哈哈大笑。邓子儒说:“她又不是你的长官,刘大英雄礼重了,礼重了。”

蔺珮瑶也一时难掩尴尬,淡淡地说了一句:“大英雄,以后叫我珮瑶好了。”

刘云翔仍用标准的军人口吻说:“请不要称我大英雄,我叫刘云翔,刘备的刘、云天的云、翱翔的翔。这是我现在的名字,也是我战死后的名字。”

这当然是特意说给蔺珮瑶听的。你过去的刘海哥已经死了,现在的刘云翔也随时会战死。

大家愣了一下,邓子儒赶紧圆场:“哎,初次来家做客,不能这样说哟。你是我们的战神,永远都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来、来、来,里面请、里面请。”

席间,寒暄客套之后,酒过三巡,大家绷紧的肌肉都放松了。邓子儒拉开了话匣子,说他自从见到刘云翔后,他天天晚上都在想他(这话似乎应该由蔺珮瑶来说),准确地说,是在构思他即将要写的那部话剧中的英雄人物。他说他已经找了重庆话剧界的风云人物应云卫应老板,著名编剧洪深、吴祖光,他们听了他的故事和构想,都鼓励他把这出戏写出来,他们会全力支持。云翔兄弟有所不知吧(他现在和刘云翔称兄道弟了),应老板是我的大哥,此人广交江湖豪杰,连蒋委员长都请他喝过茶。应大哥的《保卫卢沟桥》你看过吧?去年在国泰大戏院上演时,台上的演员慷慨陈词,台下的观众激情高呼,那个阵仗啊,看得人热血沸腾、眼泪长淌。应老板说,你这故事写出来,保准陪都万人空巷、一票难求。吴祖光大哥说,兄弟,我怎么就碰不到这样好的人物和故事呢?要么我来写,你投资。当然,他是开玩笑,这是我的话剧,我倾家荡产也要把它搞出来。吴大哥极有才华,艺术家气质浓郁,酒量也堪比李白。他写的《牛郎织女》、《风雪夜归人》,都在国泰大戏院热卖。《牛郎织女》那部戏中还把一头真牛都牵到舞台上来了,全场轰动,真是太有想象力了。

整个席间几乎都是邓子儒一个人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众人静静地听。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这安静之下,有两双眼睛在默默地凝视,有两颗心在痛苦地倾诉——

你现在生活得很好嘛。

我是身不由己,行尸走肉。

原谅我没有给你写信,我对你的父亲有承诺。

我的海哥哥,你至少也应该报一声平安啊。

就当我死了,你会过得更好。

我的爱不死,你就没有死。

三年前船翻没有死,现在上天作战,随时都会死。

你记住,我绝不要你死在我前面,这样我的爱就会陪我一辈子。

他们用目光躲躲闪闪地交流,但都能读懂对方心里的话语。刘云翔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会告诉她,他乘坐民生公司的那艘船在瞿塘峡确实遭遇了船难。他仗着年轻,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好,黑夜中抱着一块船板,顺着长江一直漂了几十里地,才被人搭救起来。在江流中挣扎漂流的那段时光里,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想她。他想我不能死,我还没有为国家做一丁点事情,我要成为一个英雄,重新回到蔺珮瑶身边。

今天,他做到了。可是啊……

邓子儒今天的家宴设在西式餐厅里,餐桌上铺了洁白的绣花桌布,摆上精美的酒具和西式刀叉、碟盘。他坐上席,蔺珮瑶和刘云翔分坐两边,刘云翔身边坐的是魏蓝,蔺珮瑶身边是周志雄。席间,刘云翔忽然感到自己的脚被一只尖尖的皮鞋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他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比在天上和日机相互追逐都还要紧张。对面的蔺珮瑶却若无其事地埋头切一块牛排,只是用叉子点了他一下,而邓子儒此刻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述要写给他的话剧呢。这让刘云翔感到人生真是既残酷又荒谬。

那时,他想:我还是赶快战死吧!

那晚回白市驿军用机场的路上,刘云翔开车,周志雄醉意阑珊,一条腿斜跨在敞篷吉普车车门外。“刘中尉,今晚我可是大开眼界了。重庆还有这等人家,哈哈。”

周志雄是南洋华侨,自愿回来报效国家。他和刘云翔同届受训,在天上又是刘云翔的僚机,两人生死兄弟,自然无话不说,包括他在重庆城里的几个相好,都会告诉刘云翔。不能说这个家伙就是个花花公子,到处挥霍人们对国军飞行员的崇拜。按他的话说,我们这些把命系在天上的人,是漂亮的“水晶玻璃球”,看着光鲜,可什么时候掉下来摔得粉碎都不知道哩。平安降落了,女人的温柔乡就是我们的备降机场。

“脚拿下来,小心遇到宪兵。”

“刘哥啊,那个小娘子对你不错哦。”

“你说哪个?”刘云翔一怔。

“邓老板的夫人啊。飞行员的眼睛嘛,还看不出这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内心的寂寞?啊哈,‘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长机,这是你的备降机场。”

“吱”的一声急刹,刘云翔把车停在了公路中央,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就像要用力将它拔起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他扭头怒视还在惊讶中的周志雄,用压住了一口就要喷发的火山的力量,低声怒喝:“周中尉,把脚给老子拿下来!”

周志雄没有说错,那个年代的国军飞行员的确就是一颗颗珍稀宝贵的“水晶玻璃球”,他们是全中国的宝贝,却从事着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你要承担多大的责任,拥有多大的荣耀,便要面临多大的牺牲。上帝在此方面绝对公正。刘云翔所在的驱逐机四大队被称为“中尉大队”,并不是说队里的飞行员军衔都是中尉,而是太多的中尉军官等不到晋级就已经为国捐躯了。一九三七年淞沪抗战中的“八一三”中日首次大空战,于八月十四日创下六比零(一举击落日机六架,自己无一架被击落)辉煌战绩的空军英雄高志航、乐以琴、沈崇海、李桂丹等一大批优秀飞行员,在刘云翔驾机翱翔在蓝天时,他们的英魂都已经在天国里激励着他、召唤着他了。没有谁能够乐观地认为自己可以活得过今年,甚至明天。当空袭警报响起,起飞的命令传来时,大家在战备值班室匆匆背上降落伞、戴上飞行风帽,如果还来得及和战友道别,只会说上一句“天上见”。这句话的含义极有可能就是天国里再做生死兄弟了。

武汉会战结束后,刘云翔才调防到重庆。他并没有指望在重庆参加第一场空战后就见到蔺珮瑶,他只希望,当她从报纸上得知他为国捐躯的消息,她能来他的墓碑前献上一束鲜花、掬一把思念的眼泪。他甚至给蔺珮瑶写了一封生前绝不会寄出的信,放在一个黄色的航空邮袋里,每一个飞行员都有这样一个交代身后事的航空邮袋,里面有他们的遗书、赠给亲人的钱物、留给恋人的信物等。他在信里既一泻千里地叙述了这几年自己的思念(一个已经战死了的人,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就当它是天国里的祝福),又冷静地说明了自己不能在生前来找她的原因。他改用现在这个名字,不是为了告别过去,而是要让她忘掉自己。他在信的最后写道:“就当这个已经为国战死的人,是你认识的千万个将热血奉献给了抗战的中国人吧。他的背影已经远去,他的面目已经模糊,他只是天上一朵消散了的云。”

如果抗战胜利了,他还侥幸活着,是否还可以重拾自己的爱?刘云翔不是没有设想过,不过,这样的幻想大约相当于人能提着自己的头发飞到月球上去。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蔺珮瑶这么快就结婚了,更不会想到她的丈夫还把他当好兄弟。他情愿他们是一场公平竞赛中的对手,但生活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那天晚宴之后蔺珮瑶来白市驿机场探望刘云翔,是魏蓝陪她一起来的。她们带来了鲜花、糕点、葡萄酒、威士忌等一大堆东西,好像国军的空军食堂生活不好一样。魏蓝也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颇有质感的白丝绸旗袍,上面绣着梅花图案,再套一件浅蓝色外套,本来个子就高,稍一收拾看上去也娉娉婷婷的了。蔺珮瑶更不必说,小翻领的米黄色碎花西式连衣裙加一条洋红色的披肩,配宽大的女士凉帽——重庆人称之为“美龄帽”,因为蒋夫人出门时最喜欢戴这种款式的帽子。当她们的车停在军官宿舍前时,年轻的飞行员们像过节一样挤满了刘云翔的宿舍,两位女士就像降落在他们当中的天使。

大家就在宿舍里边吃喝边闲聊,飞行员们都那样年轻、青春飞扬,像大学里的学子。虽然天天和死神打交道,但谁的脸上都看不到一丝惧色、一点消沉。蔺珮瑶对刘云翔说,我丈夫本来也要来的,但有事走不开了,他让我转告你,希望你有时间再来家里做客。他要开始写那个剧本了,但还有好多问题要请教你。刘云翔说,我有什么值得写的哦,写写我的这些兄弟们吧。喏,这位林少尉,昨天他的飞机被打了三十二个洞,还击伤了一架日机,最后平安降落。林少尉接话说,刘中尉的飞机还不是中了十几枪。蔺珮瑶一身惊呼,哎呀,你中枪了?魏蓝也紧跟着追问一句,伤着没有?刘云翔看了她们一眼,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周志雄提议大家去跳舞,魏蓝顿时有了为难之意。蔺珮瑶知道她不擅长跳舞,在南开时,学校专门为女生开有舞蹈课,蔺珮瑶学探戈和踢踏舞,魏蓝连一曲华尔兹都学不会。

在大家闹哄哄地欲起身时,魏蓝忽然说:“我给大家唱个歌吧,《松花江上》。”

顿时全室肃然。那个年代这支歌就是齐心勠力的抗日激情,就是乡关万里的家国情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歌声一出口,人已泪湿衣襟了。

所谓“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是因为歌入心入情,入到家仇国恨的骨髓里了。在魏蓝唱到“爹娘啊,爹娘啊”的哀泣咏叹时,刘云翔忽然以手掩面,泣不成声,还有几个飞行员也泪流满面,但都没有刘云翔那般伤心。蔺珮瑶正感到有些异样,坐在她身边的林少尉说:“刘中尉的母亲去年‘五四’大轰炸中被炸死了。”

蔺珮瑶的眼泪终于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成了重庆的孤儿了,将来谁来疼他、爱他……

军营探望之后,蔺珮瑶和刘云翔恢复了书信往来,蔺珮瑶的信很密集、很绵长,而刘云翔的回信却很简短、很匆忙。他在战备值班室里回信——

天气很好,心情却很糟,日机随时都可能来。我抛手里的一个铜板,正面代表好运,背面代表厄运。我却从不敢看,把答案交给上天吧。过去我不会这样,可从见到你后,我怎么会变得来有些瞻前顾后了呢?我并不怕死,我们大队的弟兄,迟早都会战死的。但是啊,我们也多么想再活一些日子,多么想看到日本鬼子被赶出我们的领空和国土。我也多么想每天都能平安地降落,回到宿舍展读你的来信。这个时刻,我才感到世界如此美好,生活如此美妙。

蔺珮瑶的来信总是铺满隐约的柔情和无尽的担忧——

早上几点起床,昨晚几点睡觉?中午吃的什么呢?在天上肚子饿了有吃的吗?我不准你说“战死”这样的词。重庆有一颗心时时刻刻在为你祈祷,重庆的天空是你赢得勋章的战场,重庆就是你的洞天福地。我常常长久地仰望天空,幻想着能看见你的战机倏然降临,停在我的窗前,告诉我你又击落了一架日机的消息!这些年我不常进教堂了,有时连礼拜也不去做。因为我认为上帝没有保佑我的爱情,没有站在苦苦相爱的有情人一边。他把他的恩宠给了有权有势的人。《马太福音》里说:“凡是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更加富有;凡是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这是什么道理,我一直想不明白,因此我赌气懒得去教堂了。但上帝再次拯救了我,我得偿心愿。我要为你募捐一架飞机,我做到了;我要穿越阴阳之隔,见到我的恋人,他赐给我了。我信了,再次在十字架前跪下。自从再次见到你,我天天早晚都去磁器街的教堂,去祈求上帝保佑我们的战神,把死神彻底战胜;赐予他力量,多击落日机;赐予他平安,天天在安详宁静的月色中恬然入睡。让他睡个好觉吧,让他明天平安地度过,没有警报尖叫,没有升空作战,没有死神威胁。我甚至祈祷山城的雾季快些来吧,祈求上帝带来风,带来雨,带来雷电,带来密实厚重的浓雾,把我的城市保护起来,让日机不能再来作恶。我愈发相信祈祷的力量。我买了一条白色的蜀绣真丝围巾,绣上了“云中翱翔,立功平安”,随信一同寄来。我已请我的牧师为它作了加持和祝福,请系上它飞上蓝天,它会保佑你的。除此,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对了,今天花园里的海棠花开了,我想起南开中学范孙楼后面那一片开满海棠花的花圃,你常在花圃前踱步背书,我在教室的窗户里眺望你的背影,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好一幅画呢。

你一定要记住:重庆的大地上有一双眼睛永远在凝望着你!

日本飞机越来越狡猾了,和我们玩躲迷藏的游戏。昨天我们升空早了,等日机到来时,编队所有的飞机都快没有油了,只有降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飞机在重庆的上空胡作非为。我们能上天作战的飞机越来越少了。你及家人都平安,我心甚慰。

今天日机又来轰炸,我躲在家里的防空洞里为你担心,不知道你是否在天上与敌机鏖战?我要是能站在你的身边,像当年在足球场上那样为你加油,该多好!嘻嘻,我递给你擦汗的手绢你再不会拒绝了吧?我在想入非非时看见《国民公报》上的一篇文章,号召全国同胞再次掀起捐赠五百架飞机运动。上面还说重庆的作家文人们已经开始行动了,只有用我们的飞机才能制伏强盗的飞机。报纸上还给大家算了一笔账,说如果买美国飞机,大约需要法币五万万(即五亿)元。我四万万同胞其实不需要每人都捐,财富在一万万元以上的,就算有十个人,每人捐出十分之一,就是一万万元;财富在一千万元以上的以百人计,每人捐出十分之一,又是一万万元;财富有一百万元以上的以千人计,捐出十分之一又是一万万元;财富有十万元以上的以万人计,捐出十分之一又是一万万元;财富一万元以上的十万人,捐出十分之一也是一万万元。这样算来,穷人不用勒紧裤带,五百架飞机的钱就募集到手了。我把这篇文章给那天也在防空洞里的几个太太看,其中一个笑话我说,中国的事情,不是能用这么简单的算术就算得清楚的。真是气死我了!我说不是都在喊共赴国难吗,你们这些有钱人不算清楚国家的账,日本人就要来找你们算账了。

平安归来,放心。但像一无所获的农夫,心情极坏,我中队林少尉今天为国捐躯,全队同悲。击伤日机一架,可恨战机爬升力跟不上,惜未能将之击落。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