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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之眼》 | 第二幕 城春草木深(第十节 山城之灯 1)

发布日期:2020-05-03 16:52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每当夜幕降临,山城重庆变得无比妩媚,尤其是嘉陵江和长江两岸的滨江路上华灯绽放,与市区高楼五光十色的灯光相互辉映,映射到波光粼粼的江面,如美艳少妇脉脉含情的目光。那些灿烂如花的灯火或在雾中迷蒙诱人,或在朗朗月空中熠熠生辉,勾勒出一座城市迷乱而又梦幻的轮廓。灯火的海洋哪座大城市都不缺,比如北京的长安街、上海的外滩、香港的维多利亚湾、东京的银座、纽约的曼哈顿,但它们都是在平面上的铺展,除非你从高空俯瞰,才可以感受到它的壮观。而山城的灯火是立体的、多层次的,是夜色中的海市蜃楼,是人间的太虚幻境。

这年春天,两个日本律师再次来到重庆调查取证。晚上休息时,原告团的邓子儒、赵铁、钱嘉陵等人陪同他们去南山一棵树欣赏重庆夜景。从山上往下望去,远方灯火辉煌的城市如同天堂。这座城市的壮丽与简陋、光荣与苦难、丰富与深奥,和它的火锅一样既五味俱全、神秘莫测,又粗犷豪迈、特色分明。你要么被它麻辣昏了头,要么对它充满怀想。

梅泽一郎对同行的斋藤博士说:“重庆的灯火,就像一个参加盛装晚会的女人,珠光宝气,神秘撩人。”

“这是重庆的守望之眼。我小时候顽皮,常常夜不归宿,母亲总会让我家门前的灯一直亮着。我回来时远远看见那盏灯,就像看到妈妈那双焦急不安的眼睛。而重庆的灯火呢,仿佛有千万个母亲,在等待没有回家的孩子。”

梅泽一郎面对灯火阑珊的城市忽然说:“斋藤君,我想为重庆之夜写一首诗了。”便掏出纸笔来写了一段骈文体诗歌:“良夜微风起,银河星飘落。妆扮雾都景,照得守望人。”

“好诗。”斋藤博士赞叹道。他知道梅泽一郎精力充沛、爱好颇多,曾自修过日本的骈体诗。一个律师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是需要一些浪漫情怀的。在东京的全日本律师协会每年的年终团聚会上,梅泽一郎都有诗朗诵的节目,有一年他在举杯朗诵中,竟然醉倒在舞台上了。

斋藤博士从温暖的回忆中又陷入伤感的叙说:“下午我看到原告团的一份材料说,一个小男孩在日本军的飞机来轰炸时,因为玩大人的手电筒,被当成给日本飞机打信号的汉奸抓起来枪毙了。不知道这孩子的妈妈还在不在,还会不会为他点燃一盏回家的灯?一个母亲的守望,我们男人是永远不知道的。”

梅泽一郎应道:“是啊。真难以想象六十多年前重庆的夜景——也许几盏惊恐的孤灯都会成为日军的轰炸目标,战争与和平的区分其实可以简单到城市的灯光是否安详柔和。”

他把写好的诗稿收进包里,不无得意地说:“我以后要出版一本专门描写重庆的诗集。”尽管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来重庆了,两人却都背一个双肩包,像个初来乍到的旅游者,对什么都感到好奇。梅泽一郎那个包至少有十多公斤重,里面有相机、摄录机、录音笔、笔记本、文字资料等,走到哪里拍到哪里,连重庆人往小面碗里大把撒佐料都要记录下来。似乎他要为一座城市包罗万象的生活留下记录,以作为法庭上的证据。

“邓先生,战时的重庆也实行灯火管制吗?”

邓子儒说:“当然。各种防空措施都管制得很严,甚至到了过分的地步。我记得有一段时间老百姓连头上的白头帕都不敢戴了,那时的四川人,尤其是乡下的农民习惯在头上裹一块白头帕,防风挡汗,但这也被认为会招来日本飞机。后来人们对轰炸习惯了,就不那么害怕了,你炸你的,我该过什么样日子还过什么样的日子。”

斋藤博士说:“轰炸是一门人生课。我们刚遭到美国飞机轰炸时,也曾惊慌失措过。但更多的是迷茫,日本怎么也会被炸呢?军方不是一直宣称到处都在节节胜利吗?我的感受是,日本对重庆的大轰炸,却让这座城市的士气愈发高昂;而东京被炸后,连那时还是孩子的我都知道,我们快要输掉战争了。”

那天晚上把日本律师送回酒店后,翻译靳老师一脸不高兴地说:“你们去日本打官司,虽然给中国人长了脸,但同时也丢脸丢惨了,你们晓得不?”

邓子儒愕然:“此话咋个说?”

靳老师说:“那个唐老三,竟然去骚扰日本妇女,幸好人家是帮助我们的友好人士,没有跟你们较真,不然这个老不要脸的就要进监狱了。”

靳老师也是在和日本律师闲聊时才得知这个让重庆人丢尽了颜面的插曲。龙舟赛被炸案开庭的第二天,按计划对日索赔原告团在日本律师陪同下,和日中友好青年团以及东京的两个反战团体,一起去日本外务省外面游行示威并递交抗议请愿书。唐老三和邓子儒原本是主角,但那天早上起来唐老三说血压很高,头晕得不行,只好把他留在“支持中国战争受害者协会”副理事长菊香贞子家里。像往常一样,邓子儒、赵铁、唐老三在东京期间一直都住在贞子小姐家。见过菊香贞子的重庆人都很敬重她,每次去东京打官司的重庆人都得到过她的盛情款待。况且她上次来重庆后,已经和邓子儒、蔺珮瑶成了好朋友。照理说人家也是四五十岁的女士了,唐老三怎么也该放尊重一点。但那天菊香贞子在给他递水服药时,唐老三摸了贞子小姐的乳房。开始贞子小姐以为是不小心,没有理会,因为语言不通嘛,菊香贞子小姐担心唐老三无聊,还翻出家里的影集给他看,两人坐在沙发上时,唐老三又去摸人家的大腿。

“这个狗日的老骚狗,当年咋个不把他的两只手一起炸断哦!”钱嘉陵大叫起来。

“别鬼喊呐叫的。”邓子儒制止道。他努力回忆那天游行回来后菊香贞子的反应,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他还记得在回国前日本友人为他们饯行的晚宴上,菊香贞子一身盛装,雍容华贵,谈笑自若,让他想起年轻时妻子的神态。他当时给她敬酒时就是这样说的。贞子小姐浅浅一笑,说你们中国人都很爱自己的家。那日本女人保养得真是好,皮肤白皙,身段匀称,仪态万方,风姿绰约,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的美艳少妇。邓子儒不明白的是,他们还在日本时贞子小姐为什么不告状?梅泽一郎来重庆为什么不提出抗议?不得不佩服这些日本友人的宽容,邓子儒想。

靳老师说:“也许是唐老三没见过日本女人服侍男人的那种殷勤阵仗,便为老不尊了。”

“都八十多岁的老果果了,还那么骚气勃勃的。”赵铁也恨恨地说。

“我们自己要争气啊,不要真像人家说的,是一群乌合之众。重庆就在看着我们呢。”邓子儒叹了一口气。

唐老三是个精瘦精瘦的老人,在一九四○年的端午龙舟赛中邓子儒目睹了他的一只胳膊被打断,曾为他的英雄气概所折服。这个曾经来闯过邓子儒的码头的唐三哥、唐三爷,在他的江湖远遁后,就慢慢活成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孤寡老人唐老三了。原告团成立时,邓子儒在一家敬老院找到了他,两个经历过战火的老人时隔半个多世纪重逢,论起当年江湖上的英雄豪情,说起那年的龙舟赛来,如同摆刚刚发生的龙门阵。邓子儒当时感叹道,那一场龙舟赛,把你一生的命运都改变了。唐老三用一只手抹一把鼻涕,说从前老子们在长江上,风里浪里讨生活,洪水天也能把一条船像赶牛一样赶回岸边,现在我连一盆洗脚水都端不起来了,还去打啥子官司哦?算啰,老子们这个样子还不是活了一辈子。邓子儒鼓励他道:“不能算。这是日本侵略者欠你的血债,我们要去找他们讨回来。”

这个孤独一生的老人像一棵枯老的树,干硬的树干里浓缩了岁月的苦难,连残缺的丫枝也让人眼睛刺痛。他的皮肤焦黄、粗糙,额头上、手臂上青筋暴涨,一看就是那种为了挣到每一个铜板都要使出全身力气的底层劳动者。他粗鄙、鲁莽、简单,没文化却有勇气,在日本的法庭上说话日妈打娘、老子连天。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家遭了一辈子的罪,又没有念过书,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了,能把先前准备的证言背下来,把事实陈述清楚,已属不易。好在留日的中国学者白莲女士并没有把那些重庆俚语原汁原味地翻译过去。尽管行前邓子儒和赵铁一再告诫唐老三,我们一旦踏上日本的土地,代表的就是国家的形象,你那些重庆烂崽儿的毛病,要收着点,可不能给我们重庆人丢脸。法庭上的那些日本人从骨子里是瞧不起中国人的。因此我们既要不卑不亢,更要理直气壮。我们不是讨口子,我们是来给中国人争口气的。唐老三问,啥子叫不卑不亢?邓子儒白了他一眼,说就是不要太骄傲,也不要太邋遢。我再拜托你一次,穿西装时把衬衣扎进裤腰里好不好?袖子不要动不动就挽上去好不好?上回开庭梅泽一郎力邀邓子儒再次来日本,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一个有价值的粗鄙原告和一个有文化的儒雅团长,多少会相互有所弥补吧。

唐老三上诉那天的辩论曾一度充满了火药味,参加出庭的原告团成员回来后讲得津津有味,邓子儒在法庭上的证言有理有据、言之凿凿,让对方无话可讲。唐老三毕竟文化水平低,在作完陈述回答对方问题时,被日本政府的代理人塚木敏义作为突破口,差点让被告方占了上风。

这个塚木敏义是日本外务省的右翼“知华派”,对中国事务很精通,还自修过汉语。他是梅泽一郎的老对手了。几年前,梅泽一郎代理的中国常德细菌战索赔诉讼时,塚木也是作为被告方的代表之一。似乎日本官方认为,对付这些来自中国的原告,派几个课长级别的官员来就足够了。梅泽一郎经常加班到半夜,然后到小酒馆里喝上两杯再回家,有几次碰到也是一脸疲乏地来喝酒的塚木,那时他们会坐在一起对饮几杯,扯些闲话,共同和酒馆里的妈妈桑打趣逗闹,但他们都绝不谈各自的工作。

塚木敏义是个身高体胖、注重仪表的政府公务员。那天他在法庭上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领结,头发一丝不苟、光可鉴人。他看上去很严肃,但不难发现他向原告问话时骨子里透着的傲慢。他盯着唐老三足足看了半分钟,让没有见过多少大世面的老人神色有些慌乱,然后他才缓缓地问:“原告,你刚才提到有许多单位参加了昭和十五年(一九四○年)的龙舟赛,这个活动是重庆国民政府组织的呢,还是民间的自发行为?”

唐老三愣住了,抓了抓耳朵才说:“我咋个晓得呢,我们的船老大说,今年长江上还是要赛龙舟。往年赛龙舟,我们木船帮回回拿第一。船老大问我们敢不敢去。那年我二十出头,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我想为我们木船帮长脸,就去了。”

塚木说:“这场龙舟赛连主办方你都不清楚,你所陈述的实情之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了。这就像你说你应邀参加了一个宴会,但事后你却记不清主人的名字。谁能相信你有没有参加这个宴会呢?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人都会忘记一些真实的细节,难免会根据现在的想象去补充,是这样吗,原告?”

辩护席上的梅泽一郎高声说:“反对。法官阁下,原告一条失去的胳膊难道是用想象打断的吗?”

旁听席区传来一阵轻微的笑声,审判席上的吉田法官踌躇了片刻,才说:“反对有效。但原告方应该提供更详尽的细节和证据。”

“请允许我来回答这个问题。”邓子儒从证人席上站了起来,在获得法官的许可后,他有条有理地说,“法官先生,一九四○年端午节的龙舟赛是由‘新生活运动总会’和‘重庆体育协进会’联合主办的,我那时是重庆体育协进会的副理事长。那天报名参加龙舟赛的共有二十四个单位,川江航务管理处负责水面纠察和救助,岸上由警察局和宪兵三团负责维持秩序。本来在龙舟赛结束后还有横渡长江的比赛,但日本飞机轰炸后,这个活动也取消了。如果被告方的律师先生有兴趣,我这里还保留有当年的日记可供审验。”

作者: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