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十八梯》 | 第四章（2）

万里之外的东京，三月之尾四月之初，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上野公园里游人如织，穿着艳丽和服的年轻姑娘们在樱花间漫步，一树树樱花像是要跟她们比一比谁的色彩更娇媚，争先恐后地绽开了满树花蕊，有的像一团红雾，有的像一朵白云，姹紫嫣红，百媚千娇，这个时节的东京，应该算得上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了。而日本军部这个世界上最疯狂的战争机器，也在这个季节里开足了马力，开始了高速的运转。军部经过反复衡量研判，最终作出了决定：由海军航空队接替陆军航空队，继续执行对重庆以及其他城市的轰炸任务，以迫使中国政府和市民低头屈服。

接到了军部指令之后，海军省召集高级指挥官，进行了深入的筹划。他们暗地里憋足了一股劲，要以卓越的战绩，来证明海军航空队的强大实力。这些指挥官根据几组数据，分析了陆军航空队未能成功的种种因素。他们认为：陆军航空队执行对重庆的轰炸任务时，一次出动飞机最多只有三十架次，这样的规模，不足以给敌方造成足够的威胁。架次少，载弹量就小，还没有达到目的，弹仓就空空如也，不得不返航结束轰炸。另外，出航架次少了，自我保护能力也就弱小，一旦中国军队战斗机升空截击，容易被分别攻击造成伤亡。以后的轰炸，必须要深刻地吸取这个教训，每次出击必出动多架次，尽可能多地携带炸弹，以期取得最大的战果。

拟定了“五月攻势”的作战计划之后，军部命令海军航空队集结武汉，等候执行对四川的轰炸任务。

几十架三菱九六式陆上攻击机飞临武汉王家墩机场。第十二航空队司令冢原二四三大佐和木更津航空队司令石井艺江大佐在机场的机务站里相遇了。他们站在一起，看着停机坪上一架架银光闪闪的飞机，就像看着自己的婴儿，眼里满是怜惜和疼爱。三菱九六式是三菱重工生产的陆上攻击机，根据海军航空兵的要求，厂方进行了专门的设计，一九三七年才投入批量生产。它的主要性能与陆军使用的三菱九七相差无几，但是，航程达到了四千四百公里，足足比三菱九七多出了一千七百公里。这是它的一大优势，到达目的地之后，如果一时看不清地面目标，可以在空中盘旋，直到找到了目标，才从容投弹。不会像三菱九七那样，载油量少，在空中不能过久停留，急急忙忙就要赶回机场。海军航空队的官兵们都以它为傲。

冢原说：“石井君，陆军那帮家伙妄自尊大，可是，他们眼高手低，执行轰炸任务连连失利，真是丢人啊。”

“是的，他们还怪四川那个地方的天气不好。老天爷不可能为了照顾这帮蠢货，天天都出大太阳吧。”

两人一起放声大笑。石井拍了拍冢原的肩膀：“看咱们的了，冢原君。”

“对，看咱们的了，石井君，干得出色些，让他们看看，谁才是大日本皇军航空兵的中坚力量。”

“知道什么时候出击吗？”

“听说是五月，具体的时间还没有定下来。石井君，军部希望尽快地逼迫支那政府投降，不会让咱们等得太久的。”

“那好，等执行任务回来，我请你喝酒，冢原君，我们海军航空队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是呀，石井君，轰炸重庆之后，说不定你也能像十三航空队的司令奥原一样，获得一个御口亲封的‘轰炸大王’称号。”

“不敢奢想啊，但一定努力，冢原君。”

“炸死所有的支那狗。”

“对，让他们从地球上全部消失。”

五月三日，日本军方接到了来自重庆的密码电报，潜伏在重庆的间谍报告说今天重庆的天气情况极好。

上午十一点左右，武汉王家墩机场的四十五架三菱九六凌空而起，呼啸着飞向了千里之外的重庆。

机群飞过宜昌，防空预警系统把消息传回了重庆。得知大批敌机来袭，成都机场和重庆机场的三十七架伊尔-152双翼战斗机做好了迎敌准备，驾驶战机的，有中国空军飞行员，也有苏联援华航空队的苏联飞行员。

“呜——”，十二点多钟，警报声在全市响起，鹅岭、较场口、枇杷山、南山上的灯笼渐次升起，紧张的气氛，顿时笼罩了丽日晴空下的重庆城。

何嫂一家刚刚吃了午饭，碗还没有收，警报就响了。何嫂赶忙喊大娃二娃朝防空洞头跑：“快点快点，跑快点。”

大娃说：“还早，妈，日本鬼子来不到恁么快当的。”

二娃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再说还有空军的嘛，日本鬼子怕是还没有拢得到我们这点，空军就把他们龟儿子些捶下来了。”

何嫂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催促着两个儿娃子：“莫说恁个多，你们两个快点去，我还要去帮到周婆婆抱娃儿。”

大娃自告奋勇：“我去，我去帮她抱。”

“走你各人的，周婆婆的孙孙是她的命根根，不得拿给你抱的，你各人快点走，把弟娃拉到，防空洞里头人多，莫遭挤散了。”

大娃和二娃拗不过母亲，只好拉起手跑出了屋。一路上都是急着进防空洞躲轰炸的人，手上提着大包小包，有的人把铺盖卷都带上了，扶老携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一条石板梯坎挤得水泄不通。

出门一看，周婆婆的门还是关到起的，何嫂过去推开门，朝屋头喊道：“周婆婆，走了走了。”

周婆婆满头大汗，正和媳妇罗素芬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何嫂进来，她还把脑壳钻到柜柜里头，一双手翻上翻下：“遭了，遭了，我那个银箍子不晓得遭我放到哪个旮旮去了，找死找活，硬是找不到。”

罗素芬抱着娃儿站在一边，十分焦急：“妈，找不到就算了嘛，等飞机走了，回来再慢慢找就是了。”

“那啷个得行，找不到啷个办？我还想拿它给孙孙打个长命锁，等他满百天的时候，好戴起。”

外头又拉起了警报，看来日本鬼子的飞机是越来越近了。何嫂也着了急：“周婆婆，你听到没得？又拉警报了哟，日本飞机肯定隔到没得好远得了，赶忙走，不然的话，就搞不赢了。”

周婆婆这才有些着忙，脑壳从柜子里头退了出来：“要得要得，走嘛。”

罗索芬抱起还在睡觉的娃儿，何嫂扶着周婆婆，三个人出了门。路上已经没得几个人了。上了一截梯坎，迎面看到观音岩驻在所的警察刘永明从一条巷子里头跑出来，身上的衣裳都遭汗水打湿完了，紧紧地贴在身上。看到她们，刘永明说：“何嫂，周婆婆，快点咯，飞机怕是马上就要来了。”

何嫂问他：“小刘，你啷个还不进防空洞？”

“我还要走高头巷子去，徐妈的婆子妈随便啷个说硬是不进防空洞，我再去动员她一下，看她听不听。”

周婆婆接嘴说：“我还不是不啷个想去，我肯信，恁个大个重庆，他恰恰就把炸弹丢到十八梯这点来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最好还是去防空洞好点。”小刘看罗素芬抱起娃儿走得吃力，就去接了过来，“走，我送你们一截。”

刘永明把何嫂他们送拢防空洞，转身又走。何嫂拉着他说：“小刘，莫去了，眼看到飞机就要来了，去不得了。”

刘永明摆一摆手：“你们不晓得，好多人都不相信日本飞机凶得很，都不愿意进防空洞，我还要挨家挨户去劝他们，好了，我走了哟。”

说完，刘永明穿过洞子里头密密麻麻的人群，大步大步地跑起走了。一口气跑拢徐妈屋头，徐妈的婆母还坐在床上，喉咙里头吐不出来的痰随着她的呼吸“呼噜呼噜”地作响。她一面不断地咳嗽，一面固执地说：“你走嘛，你要去你就去，莫管我，今天我是哪点都不得去的。”

徐妈束手无策地看着她的婆婆妈，看到刘永明来了，才松了一口气，把床跟前的位置让了出来。

刘永明笑眯眯地说：“徐婆婆，快点走，周围团转的人都走完了，只有你们婆媳两个还没有走。来嘛，我背你。”

“不要你背，我今天硬是不得走，反正我也没得几天活头得了，黄土都埋齐颈子这一截了。等他把我炸死算了，免得一天到晚病歪歪的，各人活起难过不说，还把别个拖累到了。”

徐妈插言道：“妈，我从来也没有说你把我拖累到了。”

“你是没有说，心头想没有想，那就不晓得了。”

刘永明劝解道：“算了，算了，徐婆婆，你还是跟到你媳妇一路走防空洞去嘛，走不动的话，我来背你。”

“你们各人走，各人走，我就在屋头，哪点都不得去。”

徐妈对到刘永明直摆脑壳：“算了，小刘，没得用得，我口水都说干了，她都不得听，你各人快些走。”

“那你喃？”

“我把她守到。”

刘永明想了想，抱了几床铺盖搭到堂屋当中的一张方桌子上：“徐妈，如果炸起来了，你们两个就钻到桌子底下躲一下，几大几层棉花，总挡得到一阵。”

“要得，要得，谢谢你了哟。”

“不谢，那我就走了，你们两婆媳小心点。”

走拢防空洞的时候，刘永明看了一下表，时间是下午一点。天边已经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嗡嗡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随着声音从云际传来，只见日本鬼子的飞机像是一片巨大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从东边的天空压了过来，把太阳都遮得看不见了。

较场口大隧道里头挤满了人，空气浑浊，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大人在喊，娃儿在叫，闹成一片。

忽然，只听得外头“轰”的一声，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颤抖，接着，就是一连串的爆炸声，“轰轰隆隆”，一声接一声，响个不歇气，爆炸点大概离得不远，离洞口近的人耳朵都被震得“嗡嗡”作响。洞子里头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张张惨白的脸上挂着惊恐，默默地听着炸弹在头顶上一颗接一颗地炸响。

周婆婆的小孙孙遭吓醒了，开始大声哭闹，随便怎么哄都哄不住他，其他的娃儿也纷纷响应，洞子里头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周婆婆心痛忙了，把孙儿抱过来，紧紧地贴在胸口：“幺儿莫哭，幺儿莫哭，等下就好了。等下我们就回去了，回我们各人的屋头去，不在这个黑洞洞里头，把我们幺儿都吓到了。”

罗素芬靠着何嫂坐到，何嫂感觉得到她的身体一直在“瑟瑟”地抖动，就拉起了她的一只手：“素芬，不怕。”

罗素芬抖起喉咙问：“何嫂，你说这是在哪点炸，啷个我觉得就是在我们头顶顶高头炸一样？”

“没得啥子，洞子深得很，肯定炸不穿。”

“我们屋头周新永也不晓得这阵在哪点，他晓不晓得钻防空洞？”

“肯定晓得的。”

周婆婆把哭闹的孙儿安抚得哭声小了点，又担心起这边的儿媳妇来：“周新永又不莽，又不傻，他啷个不晓得钻防空洞嘛。罗素芬，你莫各人吓各人，把奶水吓起回去了，狗狗二回吃啥子？”

“妈，我怕得很。”

“怕还不是没得法子得，再啷个怕，他还不是要来炸。国军恁么多的飞机，快点飞起上天嘛，把日本鬼子全部都打下来，整得我们老百姓好惨！”

此刻，一场空战正在重庆上空激烈地进行。

梁东凯驾驭着一架伊尔-152，向一架三菱九六逼近。以前在淞沪会战和武汉会战的时候，国军的老飞行员都曾经跟这种飞机打过交道，他们不止一次地向梁东凯介绍了它的性能，特别告诉他：这种飞机虽然先进，但是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除了重要的部位，机身其他地方很少采用装甲板。这样一来，火力就容易穿透它。只要对准了它的薄弱部位，就能不费力气地击落它。

被梁东凯瞄上了的那一架三菱九六突然降低高度，梁东凯清楚地看见，一串炸弹从它的机身下面飘摇而下，形成十几个串珠一般的黑点，飞快地向着地面坠落，很快，地面的几个弹着点腾起了巨大的白色烟雾，一团火焰就在烟雾中间腾空而起，继而又冒起了一股黑色的烟柱，整个渝中半岛上空都飘散着烟雾，飞腾着火焰。无数个弹着点腾起的烟雾渐渐地会合成一片巨大的黑色云团，遮蔽了重庆城。

梁东凯恨得咬牙切齿，紧咬着那架三菱九六不放。对方扔完炸弹，机头向上，抬升起来，梁东凯毫不迟疑地跟了过去，一道火舌喷涌而出，击中了三菱九六的机身，只见它摇摇晃晃，像个喝醉了的醉汉，屁股后面拖着一股长长的黑烟，朝着南山的方向踉踉跄跄地飞去。过了一阵，南山后面腾起了一股黑烟，喷涌而起，直上云空。

梁东凯兴奋得大吼大叫：“我打中了，我打中了！”

三十七架中国空军的伊尔-152奋不顾身，在空中与敌军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半空中硝烟弥漫，枪炮声此起彼伏。中国飞行员都抱着为国捐躯的信念，与日军飞机拼死战斗。除了梁东凯击落的一架，另外还有六架日军飞机被炮火击中，坠下了天空。剩下的几乎每一架机身上都被机枪子弹穿了窟窿，有几架简直是千疮百孔，几乎快要散架了。日军飞行员大多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又都是武士道的忠实信徒，一面投弹，一面使用机上的防御机枪和机炮与中国空军顽强对抗，中国空军两架飞机不幸被击中，拖着长长的黑烟，坠下了长空。

虽然中国军队拼死截击，但是，由于敌军飞机来得太多，最终还是没有能够阻止日军飞机投弹，半个小时之内，几十架日本军机清空了弹仓，除了被击落的七架之外，其余的仓皇撤离了重庆空域。

两江怀抱的渝中半岛，此刻是一片连天火海，一片烟环雾绕，连太阳都不忍心看这悲惨的景象，悄悄地躲进了云层之中，好半天都不露面。

作者：白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