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十八梯》 | 第十章

上午，阿梅正在家里打扫卫生，有人敲门，她把门打开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是丈夫梁东凯站在门口，身后，还有一位身材高大栗色头发大概有三十多岁的外国人，正低着脑袋向下笑眯眯地俯视着她。

梁东凯殷勤地把那个外国人让进了门，一面给阿梅做了介绍：“阿梅，这是我的老师，苏联飞行大队长，就是他教会我驾驶飞机的，他叫库里申科。”接着，他又把阿梅拉到面前，比画着对库里申科说：“老师，这就是我的太太，名叫阿梅。”

库里申科伸出大手来，小心翼翼地跟阿梅握了手，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候阿梅：“你好，你好，阿凯的太太。”

阿梅无比崇敬地说：“你好，库里申科先生，早就听我丈夫说起过您。今天终于见到了您。我要好好地谢谢您。谢谢您教会我的丈夫开飞机，谢谢你到中国来帮助我们打日本人。”

库里申科可能是猜出了阿梅话里的意思，他摆摆手，说：“不用谢，不用谢。”他把左右手握在一起，做了个握手的动作，“中国，苏联，这样，只有这样，才能战胜日本人。”

请库里申科坐下后，梁东凯说：“阿梅，老师是贵客，我好不容易才把他请来了。你显显本事，给我的老师做点好吃的吧。”

阿梅有些为难，看看库里申科，小声地说：“我不知道我做的饭菜库里申科先生喜不喜欢。”

库里申科听懂了阿梅话里的意思，他把手放在两条长腿上，笑嘻嘻地说：“喜欢，喜欢，我喜欢中国的饭菜。”

梁东凯请库里申科在客厅里喝茶，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他自己到厨房里来给阿梅帮忙：“阿梅，你准备做什么菜呀？一定要让我的老师满意哟。”

阿梅说：“阿凯你知道的，来重庆以后我学会了做回锅肉、鱼香肉丝和红烧茄子。这几样比较简单，也很好吃，希望能合你老师的胃口。”

“他并不是很挑剔的，你就尽量做吧。”

阿梅回头看一眼客厅的门，低声地问梁东凯：“阿凯，你为什么要给你的老师放《悲怆交响曲》呢？放一支轻松一些的曲子吧。”

粱东凯看看客厅的门，低声地说：“是库里申科老师他自己要听的。”

“他心情不好？”

“对。”

“为什么？”

“七月六号那天，鬼子来轰炸，苏联航空志愿队升空去阻击，牺牲了一个飞行员，是老师的同乡，又是最好的朋友。老师特地从成都过来为他送行。我看他难过得两顿都没有吃饭，所以才把他请过来散散心。”

“哦——”

阿梅心里很不好受，一时间，心里头想了很多很多，《悲怆交响曲》悲伤的曲调好似一阵冷雨，点点滴滴浇在她的心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她怕梁东凯看见，偷偷地埋下头，用衣袖擦干了泪水。

粱东凯看出来了，放下手上正在摘着的大葱，双手过来搂住了阿梅的肩头：“阿梅，不要这样嘛。”

阿梅挤出一个笑脸：“我怎么样了嘛？”

“你又在哭。”

“我没有，你看错了。”

“还不认账。阿梅啊，我发现，你现在眼泪特别特别的多，动不动就流出来了，动不动就流出来了，从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啊，要是有一天我真的——”

说到这里，梁东凯自觉失言。赶紧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想了一想，他又觉得该说的还是要说，免得以后阿梅难以面对事实。他小心地选择着词语，对阿梅说：“阿梅，你看，人家库里申科老师是外国人，外国人为了帮助我们打日本鬼子，离开自己的祖国，到我们国家来了，他们不怕丢了自己的性命，身为中国人，更应该舍生忘死保卫自己的国土，保卫自己的人民，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阿梅带着泪，挤出了一个笑脸，对于梁东凯的问题，却不作答：“阿凯，你把你的老师一个人扔在客厅里，太不礼貌了吧？你快出去，我要炒菜了。”

“好，我出去，不过我要先警告你，要是再看见你动不动就抹眼泪，我就要把你的小鼻子揪下来。”

“快出去吧，油烟呛人。”

梁东凯用右手食指点着阿梅，做了一个警告的动作，这才退了出去。客厅里，库里申科凝神听着唱片，表情凝重，似乎全身心都沉浸在那悲怆的乐曲中了。

梁东凯把茶杯递给他：“老师，喝茶。”

库里申科喝了一口茶，沉重地说：“日本人欠下了太多的血债，总有一天，我们要向他们一笔笔地清算。”

“老师，他们对重庆的轰炸太野蛮太血腥了。”

“我知道。梁，我可以告诉你，向他们讨还血债的日子也许很快就要到来了。”

“老师，真的？”

库里申科肯定地点了点头：“真的，梁，我没有骗你。”

“太好了，全重庆全中国的老百姓都盼望着有那一天！”

“梁，到时候，我会带着我的轰炸机大队，亲自去执行任务！”

“老师，预祝你马到成功！”梁东凯从唱片上拿开了唱针，“老师，我们换一张，好不好？”

“好的，换一张。”

梁东凯从唱机上拿开了《悲怆交响曲》，换上了一张《英雄交响曲》，唱针在唱片上滑动，少顷，铿锵的乐曲声在室内回响起来。库里申科向梁东凯竖了竖大拇指，全神贯注地听着。

“好了，我们可以进餐了。”阿梅从厨房里出来，端出了溢着香气的饭菜，“阿凯，请你的老师上桌吧。”

梁东凯向桌子上看看，飞飞眉毛，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哈，阿梅了不得，真的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么一会儿，丰盛的菜肴就摆上了桌。老师，请吧，请品尝品尝阿梅的手艺。”

库里申科抽抽鼻子，也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太香了，太诱人了，我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阿梅把椅子拉开，请库里申科坐下：“请坐，库里申科先生。”

梁东凯开了一瓶葡萄酒，把三个人的杯子都斟得满满。他先跟库里申科碰杯：“祝老师身体健康，祝老师在中国一切如意。”他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一杯，敬我自己，祝我能打下更多的飞机，消灭更多的日本鬼子，为死难的中国人报仇，为老师的好朋友报仇！”

库里申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放下杯子，他说：“法西斯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全人类的敌人。为彻底地消灭他们，干杯！”心情太激动，他大概忘记了自己的学生和学生的妻子都不懂俄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看到日寇对中国人民狂轰乱炸，杀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平民，我非常愤怒，非常难过，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为他们报仇。他们欠下的血债，一定要让他们加倍地偿还！来到中国之后，我的轰炸机大队一直没有用武之地，但是，这种状况很快就要得到改变，万恶的日寇就快要尝到炸弹在他们头上爆炸开花的滋味了！”

梁东凯和阿梅从库里申科的表情和手势猜到了他说的话的意思，他们不能用语言来表达对库里申科的敬重和爱戴，只有一个劲地劝他吃菜，劝他喝酒。库里申科吃了阿梅做的回锅肉，对她伸出大拇指表示赞美，吃了鱼香肉丝，又一次伸出大拇指，每品尝一样菜，就要对着阿梅伸大拇指，阿梅受宠若惊，也忘记了库里申科不懂得太多的汉语，使劲地给他布菜，使劲地劝他多吃、吃好。她一再自谦地说：“库里申科先生，你太夸奖我了，其实我的手艺真的不怎么样，跟地道的重庆家庭主妇比起来差远了。”

库里申科猜到了阿梅是在谦虚，他翘着大拇指说：“涅特，涅特，非常好，非常好，你真了不起！”

阿梅笑成了一朵花：“库里申科先生，我以后要多学几样川菜，等下回你来，我要做鱼给你吃，长江里的鱼肉质很嫩，很好吃，不过，要辣一些味道才好，你能吃辣的吗？来四川之后，你一定学会吃辣椒了吧，我都学会了，吃饭没有辣椒就不香。库里申科先生，你一定要再来哟！”

库里申科猜到了阿梅的意思，一个劲地点头：“谢谢，谢谢，谢谢你，阿凯美丽的太太。”

一顿饭吃完，宾主尽欢，库里申科有些醉了，临别的时候，给了阿梅一个大大的拥抱：“美丽的阿凯的太太，太谢谢你了，你让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中午，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永远记得阿凯美丽的太太。”

阿梅陪着两位男士喝了几杯葡萄酒，也有些醺醺然了。“库里申科先生，你来我们家做客，是我们的荣幸，希望你再来，希望你把重庆当成你的家乡，希望你把阿凯和我当成你的家人。”她学着库里申科，两手握在一起，“中国，苏联，这样，才能战胜日本人！”

“对，对对！”库里申科又伸出了大拇指，“下回来，我要给你带来好消息，阿梅，你最愿意听到的好消息！日本鬼子——”他把大拇指朝下，对着地面狠狠地戳了几下，“懂得我的意思吗？阿梅？”

“懂，我懂，库里申科先生。”

库里申科像宣誓一样地说：“为了死难的中国人，为了我的战友，报仇！”

阿梅连连点头：“对，报仇，一定要报仇！”

十月三日上午，成都太平寺机场，九架图波列夫SB-3中型轰炸机呼啸而起，腾上蓝天，直扑武汉而去。驾机的大部分是苏联援华志愿队的飞行员，每机携带了十枚一百公斤的炸弹，目标是汉口的王家墩机场。

飞机穿云破雾，几个小时之后，进入了沦陷的汉口上空。机上的飞行员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出发前他们设想了最好的结果：顺利完成投弹任务，摧毁大量敌机，破坏敌人的机场设施，然后，全体凯旋而归。同时，也设想了最坏的结果：日军飞机升空截击，敌我力量悬殊，可能在没有执行完投弹任务前，他们就被击中坠落，即使是把炸弹投下去了，日本人将会疯狂报复，拦阻围攻，致使出击的轰炸机全军覆灭，没有一架能够平安回到地太平寺机场。有了这样的准备，他们抱定了必死必胜的信念，义无反顾地接近了目标。

然而，令轰炸机飞行员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没有遭到任何阻截，一路平安地抵达了王家墩机场上空。地面上也有不少的日军观察哨看到了掠过头顶的机群，但是，他们都以为中国空军根本就没有能力进行长途奔袭，天空上飞过的机群是大日本帝国军队的轰炸机群，执行完轰炸任务后正返航归来，谁也没有多加理会，任由它们掠过天空，一程一程地接近了毫无防备的王家墩机场。

就这样，苏联援华飞行队在飞行大队长考兹洛夫率领下，顺利到达预定目标上空。机翼下面，王家墩机场已是清晰可辨，停机坪上，整整齐齐地停放了一百多架各型飞机。一条跑道尽头，还站着十几个人，从飞机上看下去，只有蚂蚁般大小，他们手搭凉棚，也在朝天上看着。原来，为了增强对四川城市的空袭，海军航空队有几架三菱九六从上海飞来王家墩机场，就在那一天抵达王家墩。第一航空队司令冢原二四三少将带着一群部下，亲自在跑道上迎候。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考兹洛夫一声令下：投弹！机群甚至来不及降下高度，就在八千多米的高空中打开了弹仓。将近十吨的炸弹顷刻间凌空而降，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坠下云空，准确地命中了王家墩机场。

顿时，爆炸声如同山呼海啸，烈焰腾空而起，几分钟之内，王家墩机场成了一片火海。瞬息之间，停放在停机坪上的飞机有四十多架被炸得粉身碎骨，机身的碎片飞向了四面八方。另外的几十架也没有能够幸免，被飞起的弹片击中，遭受重创，千疮百孔，失去了作战能力。

一颗炸弹不偏不倚，恰恰命中了耸立在机场一侧的航空器材库的屋顶，把它炸得七零八落，成了一堆废墟。航空器材散落得到处都是，有的落下时砸中了正在四处奔逃的机场地勤人员，一片鬼哭狼嚎声中，日军官兵死伤惨重。

正在一片混乱之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存放着几百吨航空油的油库也被引燃了，烈焰裹着滚滚黑烟，冲天而起，直达百米高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烟柱，连天接地，久久不散。

冢原二四三少将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或者是正在一个意外的地点观看一部战争巨片，因为耳朵被震，巨大的轰炸声他已经听不见了，他呆呆地看着一架架飞机无声地在他眼前机身开裂，很快地又陷入了火焰的包围，它们有的翘起机头，有的俯身向下，把机尾高高耸起，无情的火焰很快把它们吞噬，油箱燃烧爆炸，一团红光一闪，飞机立刻散成了无数的碎片，飞向了半空，又飘飘地落下，散落在四面八方。整个机场成了一片火海，一片烟雾茫茫。

冢原终于意识到，这是敌人空袭了机场！他拔出手枪，用了最大的声音高喊：“站住，不许乱，听我指挥，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全力抢救飞机！”可是，在一片爆炸声中，他的声音如同蚊子哼哼，根本没有人听从他的指令。他双手箕张，徒劳无功地想拦住在他身边乱窜的部下们。士兵和军官们一个个已经吓得胆裂心碎，只顾着四下奔逃，任何人的命令都不能阻止他们的脚步。

忽然，冢原感觉到自己的左手像是被什么重物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低头一看，半截手掌被飞机残片齐齐切掉，断肢上血如泉涌，他捏住手掌，痛得团团打转，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没有人理会他。转了几个圈，他低头一看，周围躺倒了十几个人，鲜血形成了一道道血的溪流，正从他们的身体下向四下扩散。这些人就是刚才跟他一起迎接机群的航空司令部中高级指挥员，现在死的死，伤的伤，损失比想象的更严重。冢原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完了！”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认出了他，匆匆地跑过来，在冢原的耳边使劲地喊：“将军，将军，您怎么样？”

冢原看清了，这个人是鹿屋航空队大队长大林末熊。他没有回答大林末熊的问题，大声地反问：“你怎么样？！大林君，你脸上全是血！”

“我受了轻伤，弹片划破了皮肤而已，不要紧的。”

“其他的人呢？他们都去了哪里？！”

“报告将军，我的副队长殉国了，还有木更津副队长，他也捐躯了。我刚才亲眼看见的！”

“都死了！都死了！”

“将军，伤亡很重，而且，我们的飞机很多都被炸坏了！”

冢原脸色铁青，恨恨地看着大火飞腾的机场。

大林末熊从身上拿出一个急救包，殷勤地说：“将军，我给你包扎一下吧，不然，会流很多血的。”

冢原已经忘记了疼痛，抬手挥开了大林末熊，对着冲天的大火，捏紧双拳，嘶声叫喊：“八格牙路，这是谁干的，是谁干的？！”

“肯定不是中国空军，他们没有远程轰炸机，不可能到武汉来进行轰炸。”

“俄国人？”

“对，一定是他们干的！”

“八格牙路！”

大林末熊说：“将军，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您看，飞机还在爆炸，万一被残片击中，很危险的啊！”

冢原没有再反对，在大林末熊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跑道。他几次回头看着机场，大火还在熊熊地燃烧，黑烟笼罩在机场上空，飞机在一架一架地爆裂解体，遍地横陈着残缺不全的尸体。

冢原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对重庆轰炸之后，应该也就是眼前这样的场景，或许更加地惨烈，更加地血腥！一句中国的格言，悄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暗自苦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念诵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古至今的中国人太聪明太睿智了，总是能高度地概括出人生的种种哲理，精确、准确，让人不能不叹服这个民族对眼前世界清楚明晰的认识。

最后看一眼烈焰熊熊的机场，冢原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从牙缝里进出了两个字：“八格！”

倾空了弹仓，考兹洛夫驾着飞机绕着王家墩机场飞了一圈，机场上烈火熊熊，烟尘蔽天，他知道轰炸获得了巨大成功，已经给日军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怀着胜利的喜悦，向部下发出了返航的指令。于是，九架图波列夫SB-3先后离开了武汉空域。

轰炸机编队毫发无损，平安返航，在太平寺机场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苏联人和中国人互相拥抱，笑声和欢呼声不时响起，听了考兹洛夫简单地叙述了轰炸的整个过程，机场上掌声雷动，一张张笑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激动的神采，大家齐声欢呼着：“乌拉一一！乌拉——！”

库里申科挤进人群，拥抱了得胜归来的战友，他使劲地捶打着考兹洛夫的肩背：“干得好！了不起，了不起，实在了不起！”

考兹洛夫说：“太痛快了，日本人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们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头顶上，把他们炸得魂飞魄散。”

“是啊，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对成都、重庆再发动空袭了。”

“飞机被炸，油库起火，跑道毁损，人员伤亡惨重，我估计，两个月以内，他们没有能力再派出大批飞机轰炸了。”

“我来中国一年多了，这是最高兴的一天！”

“总算是让日本人知道了我们的厉害。”

“过几天，我也去，带着我的轰炸机大队，再让他们尝尝苦头。考兹洛夫同志，预祝我能像你们一样，大获成功，胜利地完成任务吧！”

“预祝你，库里申科同志，比我们干得更加出色！”

（作者：白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