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好书推荐 > 正文

《血火十八梯》 | 第十七章

发布日期:2020-06-01 17:45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一场秋雨一场寒,冷风携着霏霏细雨,淅淅沥沥,飘飘洒洒,把重庆城都笼罩在朦胧之中。

半上午的时候,周新永把他老汉背了回来,周兴富的左边裤管空荡荡的,在儿子的背上甩来甩去。拢了屋,把老汉放到床上坐到,周新永又忙忙慌慌地走了,狗狗追出去喊他,他跍下来把狗狗抱到,汪着两汪眼睛水,把狗狗看了又看,站起来,揩了眼泪水,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几步,他又倒转回来,从包包里头摸出了几十块法币,喊狗狗回去拿给婆婆。

狗狗进屋来看爷爷,婆婆正把爷爷的裤脚捞起来,看他的伤口,爷爷又黑又瘦,一张脸上除了皮皮还是皮皮,皮皮还都紧紧地绷在骨头上。看见了孙孙,他脸上才有了一丝丝笑容:“狗狗,过来,爷爷看看。”

狗狗听话地过去,把两只小手放到爷爷的腿杆上,他偏起脑壳看着爷爷的伤口,细声细气地问道:“爷爷的脚脚啷个不见了。”

婆婆告诉他:“遭日本鬼子的飞机炸落了,你搞忘了呀?”

“我没有搞忘,是日本鬼子炸的,日本鬼子好坏好坏。”

“是噻,狗狗你辈子都要记到。”

“我记到的,婆婆。”

周婆婆一回头,看到狗狗手头捏着几张法币,就问他:“狗狗,你哪里来的钱钱?”

“爸爸给的,喊我拿给婆婆。”

周婆婆从孙孙手里接过了钱,心头不晓得是啥子味道。周新永很少回十八梯来,一天到晚都待到消防队里头。周婆婆晓得,一走拢十八梯,他就要想起罗素芬,他只有远远地避开这里,心头才能好受一些。

狗狗看着婆婆手头的钱,抽抽鼻子,说:“婆婆。钱钱买嘎嘎,好想吃嘎嘎,好久好久都没有吃嘎嘎了。”

“要得要得,婆婆给狗狗买嘎嘎。”

“你好久去嘛?”

“等一下就去,狗狗乖,走门前去耍下,婆婆给爷爷换衣裳。”

“那你快点去买嘎嘎哟。”

“要得要得,婆婆晓得。”

“不要搞忘了哟。”

“不得不得,婆婆不得搞忘。”

周兴富腿杆上的伤已经封了口,但是还是红扯扯的,周婆婆看起心子都在打抖抖:“好骇人!还痛不痛?”

“还怕不痛,阴天落雨的时候,像针在刺一样。”

“唉,啷个开交(重庆方言,意为怎么办)哦。”

“先生说的,要经常拿盐水洗一下,免得灌脓,灌了脓,那就恼火了。这条腿杆就保不住了。”

“那我这阵就给你洗。”

“你还是先去给狗狗割点肉,娃儿吼起要吃嘎嘎。”

周婆婆放下丈夫的裤脚管,直起腰来,说了一句:“我骗他的,哪里还敢割肉哦,有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你不晓得,啥子东西这阵都贵得吓死人,打起跟斗恁么涨,没得哪样没有涨价。你这阵又做不得事了,几张嘴巴,就靠周新永拿点钱转来糊到起,不然的话,锅儿都要吊起当锣打了。”

周兴富叹一口气,呆呆地看到自己的断脚杆出神。

周婆婆也看到那条断腿叹气:“你这回伤得好恼火,血流了一坝,你才该补点。肉买不起,蛋还是要给你吃几个。你看你嘛,一张脸卡白卡白的,点血色都没得,像死人子一样。”

周兴富闷闷地说:“我不吃,拿给狗狗吃。我吃了,朝土里头钻了,他吃了,才要朝高头长的。”

“他还要吃一辈子的嘛。好了,不说了,我去给你烧开水去了。”

中午,满怀希望吃嘎嘎的狗狗看到桌上一如平常只有几根菜叶叶,还有半碗咸菜,瘪起嘴巴,把筷子一甩,一屁股直接坐到了地下,两条腿又蹬又踢,扯起喉咙哭闹:“婆婆哄别个,婆婆哄别个!”

周婆婆赶忙来抱,狗狗挣脱了她的手,哭得更加伤心:“我要吃嘎嘎,我要吃嘎嘎,你说的,买嘎嘎,你说的买嘎嘎。”

“狗狗乖,狗狗乖嘛,嘎嘎里头有虫虫,吃到肚皮头了,虫虫要咬你的肚皮,痛得很咯。”

“嘎嘎没得虫虫,嘎嘎好吃,我要吃嘎嘎,我就要吃嘎嘎!”

周兴富垮起脸看着狗狗,他拿手撑到板凳,一只脚在地上磨起走,磨过来帮到起哄狗狗:“狗狗,莫哭了,小娃儿要听大人的话。”

狗狗鼻涕眼睛水糊了一脸,连连地抽气,一抽一抽地说:“我不听话,我好久都没有吃嘎嘎了,我就是要吃嘎嘎,我就是要吃嘎嘎。”

“没得嘎嘎的嘛。”

“买,买,钱钱买,爸爸拿了钱钱的。”

“钱钱是买米的嘛,不吃嘎嘎得行,不吃饭饭的话,就要遭饿死。”

狗狗为了一口嘎嘎,变得油盐不进了:“吃嘎嘎不得饿死,不得饿死,我就是要吃嘎嘎。”

说着,狗狗伸手把小桌子上的碗朝地下拂,周婆婆赶忙去接到,没有搞得贏,碗落到地下,摔成了两半边,里头的饭也撒了一地。周婆婆心痛忙了,一颗一颗地把饭捡到碗里,回头一看狗狗还在撒泼,火气一下就冲起来了,抬手就给了狗狗一耳光:“先人板板,你要啷个嘛,不吃嘎嘎,就要上天哪。”

狗狗长到两岁多,还从来没有挨过打,周婆婆一气之下,出手又重了些,狗狗脸上红了一块,他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婆婆坏,婆婆坏,婆婆是坏人!婆婆是日本鬼子!”

周兴富心痛孙孙,鼓起眼睛对到婆娘吼道:“你打他做啥子,他晓得啥子,没得妈的娃儿,你都下得去手!”

周婆婆又是后悔又是心痛,不由得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这个生活啷么过哟!天老爷,你还要不要我们这些人活了嘛?!”

狗狗看到婆婆哭,晓得是各人把婆婆惹得不高兴了,他收了声,扯起衣袖横起一揩,把鼻涕揩落一些,还有一半糊到了脸上,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婆婆身边,嘟起嘴巴说:“婆婆,不哭了,不哭了。”

周婆婆不理他,顾自伤心难过。狗狗把身子挨到婆婆,举起手来给婆婆揩眼睛水:“婆婆,你莫哭了,我不吃嘎嘎了。”

“当真不吃了?”

“不吃了,等妈妈转来了,买给我吃。”

周婆婆心痛难忍,一把把狗狗搂进了怀里:“乖孙,婆婆没得用得,嘎嘎都买不回来,还哄我的孙孙,我孙孙好造孽!”

“婆婆,等我长大了,就买嘎嘎给你吃,买好多好多的嘎嘎,你吃都吃不完。要得不,婆婆?”

“要得要得,婆婆等到狗狗给婆婆买嘎嘎。吃饭了,不吃饭肚肚要饿,饿起不好过,我们孙孙乖,这碗你不吃了,落到地下了,脏了,吃不得了,等婆婆吃,婆婆再给你舀一碗。”

看到狗狗端到碗,一筷子一筷子地把饭刨到嘴巴里头,大口大口地嚼,大口大口地吞,周婆婆的眼睛水止不住又滚下来了,泪眼模糊,看不清狗狗的模样,眼前又看见了惨死的媳妇儿,不把狗狗经佑好,啷个对得起她哟!她也巴不得天天都买嘎嘎给狗狗吃,天天都给他打牙祭。可是,自从重庆成了战时首都,一下子涌来了好多人,上海的、南京的、武汉的、长沙的,走到哪里,都听得到外地口音说话。人一多,东西就少,好多东西都翻起倍地涨,法币越来越不值钱,揣起几张出去,一打散,晃眼就没得了,还买不到啥子东西回来。屋漏又遭连夜雨,周兴富的脚杆又遭炸断了,成了废人,二回的生活怎么过,她简直想都不敢想,想想都害怕。

一碗饭要吃完了,周兴富的筷子突然碰到一个硬东西,他把饭刨开,才看到碗底睡起一个剥了壳壳的鸡蛋。他抬起眼睛来看他的堂客,堂客也鼓起眼睛把他看到,直接下了命令:“吃了,各人吃了!”

周兴富没有理会她,夹起鸡蛋,放到了狗狗的饭碗里头。

一个鸡蛋从天而降,令狗狗喜出望外:“嘿,蛋蛋!蛋蛋!婆婆,婆婆,你看,一个蛋蛋!”。

狗狗迫不及待地拿筷子夹蛋蛋,夹了几下都夹不起来,他干脆把筷子放到一边,直接拿手去抓鸡蛋,抓起来了,笑眯眯地朝各人嘴巴里头喂:“蛋蛋好吃,跟嘎嘎一样,好吃得很。”

眼看着孙孙细密的牙齿就要把蛋蛋咬烂了,周婆婆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抓住了狗狗的手:“狗狗,你听婆婆给你说哈,莫忙到吃。”

“你要说啥子嘛?”周兴富也忍不住了,他拉住了堂客的手,“等他吃。”

“等你好些了,就拿给他吃。”

“我好都好了,还要啷个好法?!”

周婆婆不理会周兴富,把狗狗抱到怀里,轻言细语地跟他说话:“狗狗,你晓得,爷爷的脚杆遭日本人炸断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他不吃蛋,血紧到都补不起来,你看下,爷爷的脸卡白卡白的,你的脸瓣红通通的。”

狗狗把蛋含在嘴里,吃下去怕婆婆又要哭,吐出来又实在舍不得,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看婆婆,又看看爷爷,最后,垂下眼皮,想了又想,把蛋蛋吐了出来,托在手上,伸向爷爷:“爷爷,狗狗不吃蛋蛋,你吃,你吃。”

周兴富恨恨地瞪了周婆婆一眼,把孙孙的手推过去:“你吃,狗狗吃,狗狗吃了长高点,长胖点,你看你嘛,瘦得像个猴猴一样。”

“爷爷吃,婆婆说的,爷爷没得血得了。”

“爷爷有血,爷爷的血多得很。”

推来推去,鸡蛋落到了地下,咕噜噜地朝梯坎下头滚,周婆婆敏捷地跳将起来,奋不顾身地追过去,把鸡蛋捡回来,倒碗水来洗干净。她做主,将鸡蛋分做两半边,爷爷吃一半,孙孙吃一半,爷爷却非要把他的那半边再分一半,鼓到放到周婆婆的饭碗里头,周婆婆犟不过他,觉得各人吃了这块鸡蛋硬是可惜了,又放到了孙孙碗里头。孙孙却硬要还给她,争来争去,到最后还是狗狗吃了。

洗了碗,周婆婆牵起狗狗下了十八梯,朝望龙门走,想走菜市场去捡点菜叶子。半路上碰到了何嫂。何嫂背了一大背篼衣裳,埋到脑壳走路。狗狗先看到她,奶声奶气地喊:“何婆婆,何婆婆。”

何嫂抬头看到了两婆孙,一路走,一路忙不迭地答应:“哎,狗狗,乖乖,你跟到婆婆走哪点去?”

“我们走望龙门去捡菜叶叶。”

何嫂走拢,周婆婆一眼看到她眼睛肿起,就问她:“你啷个了哟?”

何嫂还没有开口回答,眼睛里又包起两包眼睛水:“哎呀说不得,说起都怄得很,好造孽!”

“啷个了?”

“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国军飞行员前几天遭死了。”

“真的呀,啷个死的嘛?”

“说是在璧山跟日本人的飞机碰到起了,打得好凶,国军遭了二十几架飞机,死了好几个飞行员。”

“啧啧啧啧啧啧!”

“惨得很……”何嫂说不下去了,扯起衣襟来揩眼睛水,眼睛都揩得红兮兮的,看来她已经狠哭了一场了。

“你不是说他的堂客肚皮里头还怀起娃儿的嘛。”

“对头,五个多月了。老汉想娃儿想得不得了,看都没有看到一眼,就走了。你不晓得,多好的一个人,说话笑眯眯的,点都没得架子得。”

“他堂客肯定好伤心。”

“还怕不是呀!换到哪个脑壳高头不怄嘛,活生生的一个人,说不在了就不在了,娃儿都没有看到一眼。”

“是哟。”周婆婆想起了惨死的儿媳,也禁不住眼泪哗哗地流。

狗狗看到两个婆婆都在哭,很是惶恐不安,伸出小手,拉着两个婆婆的衣襟:“莫哭了嘛,莫哭了嘛。婆婆莫哭了。”

“好,幺儿,婆婆不哭了,何婆婆也不哭了。我们都不哭了。”安抚了孙孙,周婆婆郑重地说,“何嫂,要把他堂客经佑好哦,要劝好,喊她莫怄狠了,怄恼火了,怕肚皮里头的娃儿要落!”

“是,我也是恁么想的。”

“喊她屋头的人把她照到,把她劝到起,为了娃儿,也要撑起!”

“对头。我还没有见到她,不晓得她好伤心。是她的隔壁户给我说的,说国军把她接走了,去给她男人办丧事去了。”

“哦。”

何嫂说:“周婆婆,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你说嘛。”

“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南洋那边的人。在重庆也没得个三亲四戚。我想这几天过去陪一下阿梅,白天给她弄点吃的,晚黑就陪到她睡,身边有个人,说几句话,可能心头好过些,你说喃?”

“那当然要得哟。”

“我屋头就只有拜托你帮我招呼到一下。”

“要得要得,你去你去。”

“那就谢谢你了,周婆婆。

“谢啥子哟,应该的,你就放心去。好生劝她,好生经佑她,喊她好生把娃儿生下来,她一辈子就有望了,走了的人在那半边也安心。”

“对头,是恁么一回事情。那要得,今天晚黑我跟几个娃儿交代一下,明天我就过去经佑阿梅去了。”

“好,你去忙,我们就走了。狗狗,给何婆婆做再见。”

狗狗乖乖地摆摆手:“何婆婆再见。”

见到何嫂,阿梅像是见到了亲人,她伏在何嫂的肩膀上,哀哀地哭:“我不想活了,我要阿凯,我不能没有阿凯。”

何嫂也伤心落泪,她想起了大娃二娃的老汉,大娃还没有满八岁、二娃才刚刚六岁,他就走了,落气的时候眼睛睁起,随便啷个都不闭,他是牵挂堂客和娃儿。阿凯走的时候,一定也好担心,担心阿梅,担心还没有出世的娃儿。将心比已,何嫂的眼睛水忍不住往外头滚,想劝阿梅,可是,根本就开不得口,喉咙管那里是哽到哽到的,随时都想号啕大哭一场。

好不容易才把眼泪水吞了回去,何嫂把阿梅扶到床上睡到,拿来热帕子给她揩眼睛水:“阿梅,为了娃儿,你要想开点。你再怄,他也转来不到了,你把他的娃儿抚大,他在那边才安得到心。”

谁知阿梅听了哭得更伤心了:“他还没有看见他的儿子就走了,我为什么不早些给他生个儿子呢?!阿凯,我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不等到孩子生了你再走呢,你那么喜欢孩子,你看看他再走不行吗?!阿凯,妈妈还不知道你走了,我不敢给她说,我怎么办呢,没有了阿凯,我真的不愿意活了!”

何嫂泪流满面,搜尽枯肠,找些话出来安慰阿梅:“阿梅,阿凯看得到娃儿的,他肯定看得到的。”

阿梅抽泣着说:“他怎么能看到啊!何嫂,他已经走了,埋在山坡上了,我亲眼看见的。他身上被日本鬼子打了好多枪,他的身上全是枪眼,他的血都流完了,他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阿凯了。”

“阿梅,他还有儿子,阿凯的儿子还睡在你肚子里头的!等儿子生下来,你就把他抱起去给阿凯看,他睡在地下都要笑的。”

阿梅不说话,盯着天花板看,好像阿凯就在那上头。眼泪从眼角流到她的鬓发里,形成了两道流不断的小溪。

何嫂端来了一杯开水:“阿梅,喝口水,你看你的嘴皮都干起壳壳了。”

阿梅听话地喝了水,倒在枕头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何嫂给她盖好了被子:“阿梅,你睡一下,好不好,肯定几天都没有睡瞌睡了。”

阿梅抽泣着说:“我睡不着,何嫂,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阿凯。”

“你睡着了,说不定梦里头见得到他,他舍不得你和娃儿,肯定要来给你投梦的。你睡嘛,阿梅。”

“何嫂,你不要走。”

“我不得走。我说了的,要来给你炖鸡炖鸭,等你吃得胖胖的,娃儿在肚子里头才长得好。”

阿梅抓着何嫂的手不放,何嫂拿空起的那只手给阿梅理头发:“阿梅,你睡,我守到你,你睡得着的。”

“我想睡,我好多个晚上都没有睡觉了,眼睛都睁不开了,可是,就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阿凯浑身是血躺在那里。”

“不得行哪,阿梅,你要睡,你不睡,娃儿在肚皮头也不安生,他晓得,啥子都晓得,晓得吃手手,晓得蹬脚脚,晓得妈妈心头不好过,他也睁起眼睛不安逸。你睡了,他才安生得下来,他睡得好了,才肯长,生出来才不生病。他二回长大了,你就好了,你就当是阿凯又转来了。”

何嫂的劝慰宽了阿梅的心,她拉着何嫂的手,渐渐地收了眼泪,静静地想着心事,想着想着的,她的眼睫毛搭下来,盖住了她的黑眼睛,她睡着了。

何嫂给阿梅盖好被子,轻轻地关了门,退出来到了客厅里。柜子上放了一张梁东凯的肖像,他穿着军装,年轻的脸上笑口大开,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何嫂拿干帕子擦了镜框的玻璃,又端端正正地放好。她悄悄地对阿凯说:“阿凯,你就安安心心地走嘛,我一定把阿梅给你经佑好,一定等她好好生生地把儿子给你生下来,你点都不要担心,点都不要挂念,我别的事情做不来,这点事情还是在行的,你就尽管放心嘛,好生睡,你是个好人,你保佑阿梅,保佑你的儿,保佑重庆的老百姓。”

第二天,何嫂守到阿梅吃了一碗稀饭,安排她睡到,她各人急急忙忙地跑到河边,想找个打渔船给阿梅买一条鱼来熬汤喝。

从望龙门走下去,原先挤满了河边的打渔船已经看不到几条了,只有孤孤零零的两条靠在岸边。何嫂踩着乱石乱草,连滚带爬地走起过去,喊了几声,才有一个干精干精的中年人从船篷下伸出了脑壳,含到叶子烟杆问道:“你找哪个?”

“大哥,我想买条鱼,有没得嘛?”

“没得。”

“为啥子?原先多得很的嘛。”

“原先是原先,这阵是这阵。”

“为啥子这阵就没得了?”

“遭炸弹吓起跑了。”

“怕不得哟,它在水里头,晓得啥子炸弹不炸弹的。”

“河里头这阵硬是没得啥子鱼了,你不信看嘛,这团转哪里还有几条船。再说了,就是打得起来鱼,我跟你说句老实话,也不好吃得。”

“为啥子?”

“‘五三’、‘五四’大轰炸,河里头泡起好多的死人子,起码几十个。我们十几条打渔船连更连夜地撸,也没有撸得完,泡到河头的,都遭鱼啄起来吃了,你说河头的鱼你还敢不敢吃。”

“哟,那是吃不得。”何嫂很失望,谢了船夫,怏怏地上了望龙门的那一坡石梯坎。想来想去,抬脚走回了十八梯,她想转去看一下,屋头找不找得出来可以给补阿梅身体的东西。

拢屋就翻了一阵,除了缸子里头还有几把米,泡菜坛坛里头有点泡豇豆,其他硬是啥子都找不出来。何嫂还不死心,站在屋里,天上地下地看,挖空心思地想找点东西出来。

门开了,周婆婆牵起狗狗进来了:“你怎么转来了?还是不放心哪!屋头没得啥子,昨晚黑几个娃儿在我屋头消的夜,他们洗了脸洗了脚,看到他们钻了铺盖窝我才过去了的。”

“哎呀,劳为你了,谢谢了哟,周婆婆,有你在,我放心得很。”

“不谢不谢。你转来有事情哪?”

“我,我就是想转来找点东西,拿起去给阿梅补下身体,她几天都没有吃饭了,人都饿得脱了形了。”

“几天不吃饭,那才要不得!”周婆婆眨眨眼睛,好像在打啥子主意,想了一阵,她牵起狗狗朝外头走,“走,狗狗,我们走外头去看丁丁猫捉蚊蚊。”

过了一阵,周婆婆一个人又进来了,手头拿了一个麻布包包,小心翼翼地拿给何嫂:“拿到。”

“这是啥子,周婆婆?”

“几个蛋,昨天周新永拿了几十块法币转来,我想起周兴富伤得恼火,该要好生补一下子才得行,就去买了十个蛋,昨天煮了一个,还剩得有九个,你拿起去,给她煮起吃。怀起娃儿的,点都亏不得。”

何嫂说:“那啷个得行嘛,要不得,周婆婆——”

“啥子要不得,拿起走,莫给狗狗看到起了。”

“还是留到起给周兴富吃,他伤得重,不晓得要吃好多个蛋才补得起来。要不然就留几个?”

“一个都不留。他也晓得了,非要喊我全部都拿给你,鼓起眼睛喊我拿。遭了一回难,更成了个犟拐拐了,他说啥子就是啥子,不答应就不得行。”

何嫂满怀感谢地把麻布包包捧在了手里:“谢谢了哟,周婆婆,我帮到阿梅谢谢你们了哟。”

作者: 白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