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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火十八梯》 | 第二十一章

发布日期:2020-06-06 12:15 来源:重庆出版集团


把二娃和小雨的生活费交给了周婆婆,何嫂又去了下回水沟。冯元德坐到屋门口抽叶子烟,怀里头抱着最小的那个妹儿,跟她两个拿根烂毛线翻绞绞耍。看到何嫂来了,赶忙站起来,把那根矮板凳让给何嫂坐。

何嫂说:“我还有事情,不坐了,站到起说两句就走。”

“你这阵还是个忙人嘞。”

“忙倒没得好忙得,就是焦心大,怕给别个做不好。”

“你何嫂是十八梯第一个能干的人,还有啥子焦心。”

“就是有焦心,才走起来跟你两个打商量。”

“有啥子事,只要我帮得到忙。”

“帮我抬个月母子走一趟陈家桥,要好多钱,你各人说。”

“就是去抬那个国军飞行员的堂客?”

“对头。”

冯元德喷一口烟:“何嫂,你看到拿,你晓得,我抬不到那个老太爷,别个要扣我的力钱,扣我好多,何嫂你拿给我好多就要得了。”

“那才要不得哟,陈家桥要走几十里路哦。

“没得啥子,别个为了打日本人,命都遭除脱了(重庆方言,意为命都没有了),我们就是出下气力,还有啥子二话讲噻。”

“又不是你一个人,还有老陈。”

“他也好说,就恁么,不说了何嫂。好久走?”

“明天早晨。”

“要得,走哪点去接人?”

何嫂把阿梅住的地方告诉了冯元德。冯元德说:“好,那就恁个说定了,明天五点钟,我们走春森路去。何嫂你准备好,我们拢了,抬起人就走。”

“要得要得。”

“这阵我就去给老陈说,还要去给老太爷那一家打个招呼。喊他明天一天另外找两个人抬。”

何嫂有些担心:“冯元德,莫把你的饭碗打破了哟!”

冯元德豪迈地说:“打破了也没得啥子关系,重庆人天天躲轰炸,这家不请我那家就请我。给你说,我们抬滑竿的,这阵还俏得很。”

“好嘛,那就先谢谢你了。”

“莫谢,你慢走哟,何嫂。”

第二天清晨,天还麻麻亮,冯元德和老陈就抬着滑竿找到了春森路。何嫂也早已做好了搬家的准备,把衣裳被盖茶瓶装了一大背篼,她各人背起,阿梅头上包了一块硕大的帕子,把脸遮得只剩了一小半。她手上抱着睡得酣甜的小凯,身上穿着夹衫,一出来就向冯元德和老刘道谢:“师傅辛苦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冯元德笑眯眯地说:“不麻烦不麻烦,我们拿了你的钱的。”

“你们只要了一点点,这我不能答应,我听何嫂说了,路很远,要走几十里,工钱一定要给足你们。”

“太太,你这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些下力人了。”冯元德伸手把阿梅扶上了滑竿,“我们做不到啥子,抬你一回,也算是给抗战出了一点气力。”

阿梅很感动,声音里透出了一丝哽咽:“谢谢你们了。”

冯元德和老陈把横杆上了肩,同时喊一声:“起——”滑竿就颤颤悠悠地出了巷子。何嫂背着那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背篼,亦步亦趋地跟在滑竿后面。嘴里说着:“冯元德,老陈,先打个招呼哟,阿梅下个月五号就出月子,到那一天,还是麻烦你们来把我们接起转来好不好?”

“要得要得。”冯元德和老陈一前一后齐声得应道。

“不是旧历是新历哟。”

“要得要得,记到起的,新历五号那天来接。”

出了城区,拢了沙坪坝,从三百梯一路登梯上坎上了歌乐山,再朝北碚方向走,走个十几里路就拢了陈家桥。何嫂的亲戚就住到陈家桥。去年日本飞机也来炸过,炸死了几十个人,烧了几十栋房子。何嫂亲戚的房子隔镇上远,躲过了一劫。阿梅生娃儿之前,何嫂专门回来了一趟,把送阿梅来坐月子的事情跟他们商量了。亲戚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专门腾出了一间房子给阿梅住。

太阳落山了,滑竿才抵达了目的地。何嫂的亲戚早已等候多时,煮好了夜饭,还专门把灶头上挂的一块老腊肉勾下来煮了待客。消了夜,冯元德和老刘急急忙忙地要走,他们不放心屋头,要连更连夜地赶起回去。何嫂留不住他们,只好把他们送到了大路上,看着他们一前一后抬着滑竿走远。

从那天起,阿梅就在何嫂的指导下坐月子。何嫂说:月子里沾不得冷水,吹不得风,如果不小心,就要落下病根根,比如说脑壳遭吹了风,二回就要脑壳痛,腿杆受了寒,二回落雨天腿杆就要痛,手杆着了力,二回手杆就可能抬不起来。而洗澡洗头是最大的禁忌。阿梅绝对听从何嫂的指导护理,脑壳上包了一块大帕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屋头当月母子。

五月的天气渐渐地热了,门窗却要关得紧紧的。汗水把阿梅的头上身上打湿透了,她非常想洗一个热水澡,几次委婉地提起,却被何嫂坚决地拒绝了:“阿梅,忍到点,我晓得你们年轻人爱干净,脏也脏不到几天了。你看嘛,新历都五月半了,没得几天了。出了月子,你就洗嘛,想啷个洗就啷个洗,我点都不得管你。”

“好嘛,阿妈,我听你的就是了。”

在何嫂的指导下,阿梅吃了猪蹄子炖花生米,吃了黄芪炖鸡,奶水十分充足,小凯也会吃得很,含到妈妈的奶头咂得“吱吱吱吱”地响,吃饱了,就睡,吃得好睡得好,一天一个样,手膀子脚杆都长成了藕节子,脸瓣也是胖嘟嘟的。经过何嫂和阿梅的仔细观察和反复探讨,她们一致认为:小凯的样儿像阿凯。

阿梅经常坐在一张凉椅上,抱着小凯哄他睡觉,嘴里轻轻地哼着客家人的民歌:

月光光,照池塘,

虾仔你乖乖粉落床。

明朝阿妈要捕鱼虾啰,

阿嫲织网要织到天光,

哦哦哦,虾仔你快快长大啰,

撑艇撒网就更在行

……

有的时候,阿梅抱着熟睡的小凯,不说也不唱,呆呆地坐着,眼睛入神地望着一个地方,眼珠子好久也不转动一下。这时候,何嫂就晓得,阿梅是在想阿凯了。她走过去,把小凯抱起来:“阿梅,莫怄哦。”

“阿妈,我就是想他。”

“你想他,就要怄气伤心,谨防奶水回了,小凯吃啥子?”

“我只想想他,我不怄。”

“阿梅,我晓得,不怄不可能的。”

“阿妈,我只是在想,如果阿凯他看到了小凯,他该有多么高兴。可惜,他永远也看不到小凯了。”

“阿梅,你说你不怄,你这不是在怄嚜?!”

阿梅抬起头来,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被阳光映照得如同翡翠一般的洋槐树叶子:“阿妈,你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

“哎呀,你看你哟阿梅,你说的些啥子哟!大天白亮的,说得我的背背高头一股一股地冒寒气。”

阿梅却固执地要何嫂回答:“阿妈,你说,到底有没有鬼?”

何嫂摇头:“老辈子的人都说有,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既然有人说有,那肯定就有。”

“阿梅,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为啥子平白无故地扭到起说这个?”

阿梅幽幽地说:“阿妈,那天,在防空洞里,我真的看见了阿凯。他一直就守在我的身边。”

“我猜到了的,那天在防空洞里头,我听到你喊了一声‘阿凯’。”

“看小凯生不下来,他很着急,在我耳边说:阿梅,加油,你能行,你一定能行!快把孩子生下来,我等着看他。加油,加油!我一使劲,小凯就生下来了。”

“哦,怪不得。”

“还有,阿妈,昨天晚上,阿凯又来了,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每次回春森路,轻轻地、笑眯眯地进来。他跟我一起看小凯睡觉,怕把小凯吵醒了,他就用一根指头摸小凯的脸,他说:小凯的脸蛋好嫩啊,就像摸在棉花上一样。”

“阿梅,你是太想阿凯了,所以才总是觉得看见了他。”

阿梅摇摇头:“阿妈,他真的来了,每回他来,不但能看见他,我还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的脚步声。”

“阿梅,都是你心头想出来的。”

阿梅痴痴地看着熟睡的小凯:“阿妈,昨天晚上,阿凯走的时候,他告诉我说,妈妈要来了。”

“阿凯的妈妈?”

“是阿凯的妈妈。”

“从南洋过来呀?!”

“唔。”

“这么远,她一个人怕是来不到。”

“阿妈,我怕阿凯的阿妈真的是要来了。她知道孩子五月份出生。”

“阿凯给她说的?”

“不是,是我写信告诉她的,给阿妈的信一直都是我在写。”

“你还是没有把阿凯不在了的事情给她说?”

“没有。我怕写下那几个字,我宁愿相信阿凯还活着,他还在天上飞,永远也不落到地上来。”

何嫂理理阿梅头上的帕子,担心地说:“要是阿凯的妈妈真的来了,那怎么跟她说呢,阿梅?”

阿梅目光呆滞:“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想。”

何嫂抱起小凯:“她要是看见了这个乖孙孙,可能心头要好受点。”

“但愿这样。”

第二天,一场大雨倾盆落下,老天爷活像是被捅漏了,“稀里哗啦”地下了一天。窗外堰塘里头的水看到看到就涨了起来,青蛙在堰塘边边的草丛里头低吟浅唱,时不时地还要来上一段合唱,把乡村的雨夜点缀得有声有色。

一辆吉普车开到了陈家桥,从车上下来几个穿军装的人,还有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太太。他们行走在雨中,一个人专门为那个老太太撑着雨伞,还有一个人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大雨中行走。找到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土头插红苕秧秧的农民,问了路,就对对直直地走向了阿梅借住的地方。

一个戴中尉肩章的人跑在前面,见到阿梅,他急切地问道:“请问您是梁东凯先生的太太吧?”

“对,我是。”

“梁太太,梁东凯的母亲来了。”

“啊,她在哪里?”

“就在后面,马上就到。’

阿梅圆圆的眼睛一下子鼓得更圆了,抱着小凯,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真的来了?!”

“来了。她拿到信封找到了春森路,没有见到你,有人把她送到了我们防空司令部。刘长官亲自下令,要我们马上找到你。今天一天,我们问了好多地方,最后才打听到你在这里。”

“哦,给你们添麻烦了。”

“梁太太,梁东凯的母亲还不知道她儿子已经光荣殉国。我们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所以,我们没有告诉她,你看怎么办?”

阿梅挺了挺腰身:“谢谢你们了,我告诉她吧。”

话音刚落,屋外就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阿梅,阿梅,你在哪里呀?!”

“阿妈!”随着这一声呼唤,阿梅的眼泪水一下子就滚出了眼眶,她用一个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揩干了泪水,飞步迎到了门口,“阿妈,您来了?!”

一个身材矮小、骨瘦如柴、肤色黧黑的老人出现在门口的灯光里,阿梅把小凯递给何嫂,扑上去,一把把老人抱在了怀里:“阿妈——”

阿凯的妈妈抱住了阿梅,婆媳二人互相搂抱着,好久都没有分开,所有在场的人都默默地看着她们,一言不发。暗夜无声,只有瓢泼的雨水,兀自在暗夜里倾盆一样,“哗啦哗啦”地洒落。

何嫂及时地把小凯抱了过去:“小凯的婆婆,你看,这就是阿凯的娃儿,阿梅给他起的名字,叫小凯。”

阿梅放开了婆母,笑吟吟地接过小凯,让梁东凯的妈妈看:“阿妈,您看,您的乖孙子!”

梁东凯的妈妈舒开了笑脸:“哎哟,我的孙子,都这么大了!”

何嫂说:“再过十天,就满月了。”

梁东凯的妈妈小心翼翼地抱过了小凯:“宝贝,让阿婆看一看你,看一看我的小孙子。阿婆在梦里头都看见过你好几回了,做一回梦就笑醒一回,恨不得能立刻把你抱在怀里。赶了几千里路,阿婆啊就赶来了,终于看见你了,跟梦里头的一样,样子就像阿凯,只是比阿凯小的时候胖得多。”

“阿妈,您坐下吧。”

梁东凯的妈妈抱着小凯坐下,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小凯看,她眼里只有这个孩子,已经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防空司令部的几个官员完成了任务,悄悄地道别离开。屋里只剩下了阿梅婆媳俩和何嫂三个人。阿梅看着婆婆,泪花几次闪现在眼睛里,她都偷偷地揩干,当婆婆把脸转向她时,她都是笑盈盈的。

梁东凯的妈妈问阿梅:“阿凯他知道儿子生了吗?”

阿梅笑着点头:“他知道,我写信告诉了他的。”

“他回家来看过他儿子了吗?”

“唔,还没有。”

“那阿凯他现在在哪里?”

“在基地。”

“哦……基地离这里远吗?”

“很远。”

“很远?在什么地方?”

“唔,离重庆有几百公里。”

“哦……这么远哪!知道儿子生了,他也不想着回来看看自己的儿子?”

“阿妈,他很想,可是,他不能离开基地。”

“因为日本人的轰炸很厉害?”

“唔,很厉害。”

“哦……我在日惹也听说了。阿梅,阿妈真为你和阿凯担心,真想把你们叫回日惹去。”

“阿妈,阿凯他不会离开这里的。”

“我知道,所以我写信根本就没有说。”停了停,梁东凯的妈妈又问道,“阿梅,阿凯他很危险吗?”

阿梅点了点头:“阿妈,你不要担心。”

“我怎么会不担心呢,阿梅,阿凯是我的命根子!哦,现在,还有这个小东西了,真是比我自己的命还贵重!”

阿梅别开了脸,语声幽幽地说:“阿妈,我也是这么想的,宁愿我死了,也不愿意小凯没有父亲。”

“阿梅,你怎么不高兴呢?”

阿梅强打笑脸:“阿妈,我没有不高兴啊。”

“你是不高兴。阿妈都看出来了。”

“没有,阿妈,我没有不高兴。”

阿婆一手搂着小凯,一手拉起了阿梅的一只手,捏在自己的手里:“阿梅,在阿妈心中,你跟阿凯都是我的宝贝,阿妈不能没有阿凯,也不能没有你。”她把脸贴在小凯的脸蛋上,亲着他说,“更不能没有这个小宝宝!”

雨住了,星星从云缝里闪身出来,频频地眨着眼睛。阿凯的妈妈自从把孙子抱在怀里,就没有再放开,她摇晃着身体,唱歌哄小凯睡觉,小凯已经睡着好久了,她还在慢声慢气地唱着:“月光光,照池塘,虾仔你乖乖粉落床……”

阿梅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还在点点滴落的屋檐水,阿婆的歌声和着滴水声,听上去分外的凄清,分外地落寞。阿梅心如刀绞,好想好想大哭一场,但她只有一个人悄悄地躲在这里,让泪水无声地流淌。

何嫂轻手轻脚地过来,把双手放在阿梅的肩膀上,在她的耳朵边上轻轻地说:“阿梅,你还不进去睡觉?”

阿梅一下子抱住了何嫂,低声地抽泣着:“阿妈,怎么办?我开不了口,我不能告诉她,说她已经没有儿子了!”

何嫂的心也是一抽一抽地痛:“阿梅耶,你好为难!”

“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办?”

何嫂把嘴巴对到阿梅的耳朵边边,压低了声气说:“阿梅,你莫哭,一哭阿婆就啥子都明白了。”

“阿妈,阿凯的阿妈比我更可怜,我还有小凯,她却没有阿凯了,她没有儿子了,再也没有了。”

“你莫怄,阿梅,她才来,一路上辛苦得很,先不要说,等过几天,她休息好了,再慢慢地给她说。”

阿梅止住哭声,定定地看着天空:“阿凯,你肯定还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你不要离开,帮帮我,帮帮我们的阿妈吧。”

(作者:白岚)